黑水驿百户所的公房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王百户脸上的阴霾。他咂摸着嘴里没甚油味的茶沫子,听着手下小旗回报张家庄近况——如何击退流寇,如何联合四村,如何得了上官“默许”。
“砰!”他猛地将粗瓷茶碗顿在桌上,混浊的茶水溅出老高。
“呵,好个张庄主!好大的声势!倒是忘了这黑水驿谁才是正官!”王百户眯缝着眼,手指敲着桌面,“剿匪?协防?没有老子替他看着北面,他能安心种他的地?如今肥了,倒不懂得‘规矩’了!”
他沉吟片刻,冲那小旗勾勾手指:“去,点一队弟兄,明日去张家庄‘巡防’,查验军械,看看他们那联保乡勇,可有违制之处。顺便…”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问问张庄主,这冬日将临,弟兄们守边辛苦,缺衣少食,他这‘忠勇义民’,岂能不有所表示?”
小旗心领神会,谄笑着应下:“卑职明白!定让他晓得,这大树底下,不是白乘凉的!”
此时张家庄井台边,几个老妪边洗衣边絮叨。
“…昨日分粮,瞧见没?那新来的李婆子,一人就领了半袋黍米,比咱家出工出力得的还多!”
“可不是?窝棚越搭越多,眼见着粥棚里的粥都稀了!咱庄子攒下点家当容易么?”
“小声点!让人听见不好…再说,人家也是遭了难的…”
“遭难也不能可着咱一家吃啊!谁知道里头混没混进歹人?前日老赵家晒的干菜不就少了一挂?”
流民聚居的窝棚区,一个半大小子飞快地跑回自家棚子,对病弱的母亲低声道:“娘,刚才庄里巡逻的,又盯着咱这边瞅了好半天…”
妇人咳嗽着,脸上带着愁苦与惶恐:“儿啊,咱寄人篱下,万事小心,莫要惹人厌弃…”
夜色中,一支巡逻队走过,火把的光芒扫过阴暗的角落。队长对队员低声道:“头儿吩咐了,都警醒着点,尤其这边,发现有生面孔或是行迹可疑的,立刻报上去!”
赵家店里正赵阔蹲在自家炕头上,对着油灯发愁。婆娘在一旁嘟囔:“又让出丁?还要加粮?咱村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那张庄主一句话,咱就得当圣旨?”
赵阔烦躁地摆摆手:“你懂个屁!没人家,李家坳就是咱的下场!”
“可也不能可着咱一家薅羊毛啊!你瞧瞧李家坳,如今都快姓张了!出人出粮比谁都积极,图啥?还不是想抱紧大腿?咱赵家店以后难不成也要看他张家脸色过日子?”
赵阔闷着头抽烟,烟雾缭绕中,脸色晦暗不明。他心里那本账算得门清:依附张家庄能活命,但这代价…他叹了口气:“明日…明日出丁,让王老五家那个病恹恹的小子去凑个数吧。粮食…先拖着,看看别村怎么说。”
胡瞎子趴在一处枯草坡后,像块冰冷的石头,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捻起一撮地上的马粪,凑到鼻尖嗅了嗅,又仔细看了看粪便里未消化的草籽。
“娘的…”他低声咒骂,独眼里寒光闪烁,“不止一队马,这量…至少百十骑打底过去没多久。”
继续向前摸索,一片小树林映入眼帘。树皮被啃得斑斑驳驳,露出白生生的木质,像是被巨大的蝗虫群掠过。
“饿疯了的牲口…和人…”胡瞎子喃喃自语。
在一处废弃的临时营地角落,他踢开灰烬,捡起半片被踩进泥里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扭曲的鬼头图案。他脸色骤变,小心地将木牌收起。
“头儿…”一个年轻的探子连滚带爬地溜过来,脸色煞白,声音发颤,“西边…西边坡上,看到…看到他们的游骑了,五六骑,看着就凶得很!差点照面!”
胡瞎子一把将他按低:“慌什么!看清就好!撤!快撤!”
几人借着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后溜去,动作比来时快了数倍,仿佛有恶鬼在身后追赶。
翌日,王百户派来的那一小队兵丁果然到了张家庄,带队的是那个小旗,态度倨傲,眼神四下乱瞟,话里话外透着查验、敲打的意思。
陈老依着张远声先前的吩咐,好酒好菜招待,又陪着笑脸,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那小旗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却又得寸进尺地暗示:“百户大人说了,边军弟兄们苦啊,眼看入冬,这棉袄、鞋袜,还有刀枪弓箭,都缺得紧呐…听说贵庄匠坊颇为了得?”
陈老心中暗骂,面上却依旧笑着周旋,只答应再筹措一批柴炭粮米送去,对军械之事则含糊推脱。
消息报到张远声那里,他正在查看新打造的弩机,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对身旁的赵武和沈百川道:“看见了?雪中送炭者少,锦上添花者众,而趁火打劫者…从来不缺。”他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弩臂,“王百户这是把我们当肥羊了。”
总务堂内,油灯再次亮起。
张远声综合了胡瞎子带回的紧急军情和王百户趁火打劫的行径,面色冷峻。
“王嘉胤大股流寇逼近,其志不小,绝非一庄一驿能独力抵挡。”他迅速做出决断,“黑水驿再不堪,也是朝廷经制之军,守土有责。告诉他们,就是尽份人情,也该让他们早做防备。”
他看向沈百川:“以‘张家庄联保会’之名,草拟一份紧急警讯,言明发现大股流寇动向,恐其窜犯黑水驿及我联保各地,请王百户严加防范,并望能互通声气,互为奥援。措辞要正式,像是公文邸报一般。”
沈百川略感意外:“会首,还通知他们?那王百户刚…”
“正是要通知他。”张远声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一则,大敌当前,私怨为轻,该尽的道义要尽。二则…”他顿了顿,“也得让咱们这位百户大人知道,他要敲诈的,到底是什么样处境的人,面对的是何等的对手。这份‘厚礼’,看他接不接得住。”
信件被快马送往黑水驿。
是夜,北风呜咽,刮得庄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加固工事的叮当声、巡逻队整齐又沉重的脚步声,在寒冷的夜色中透出一股紧绷的肃杀。
张远声独自立于墙头,望着城外吞噬一切的无边黑暗。他刚刚送出的不仅是一份警告,更像是一块试金石,既试王百户的胆色,也将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试出彼此真正的份量。
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沉静的决然。
该来的,终究要来了。而有些人,也该看清自己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