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成为凌亲王,拥有自己的封地与府邸后,萧景瑄去军营的次数便渐渐少了。
西北是李家的根基,除了赫赫有名的西北大营,广袤的西北地区,大片的地契、田产、商铺,实则都掌握在李家人手中。
说整个西北尽归李家,亦不为过。
外祖父李老将军看着自家孙儿自军营回来后,虽褪去了年少骄纵,眉宇间却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心下明了。
这孩子心里憋着一股劲,也压着一块巨石。
一日,李老将军将萧景瑄唤至书房,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推到他面前。
匣盖开启,里面是厚厚一叠地契、房契,几乎代表了李家在西北除兵权外所有的产业根基。
“瑄儿……”
老将军声音放缓,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
“军营里刀光剑影的,你也历练过了。若是……若是心里不痛快,闲着没事,就去清点清点这些店铺,或者去买点东西,花花钱,散散心。”
“这西北境江的凌亲王府也收拾妥当了,你去住着,帮外公打理些庶务,也省得在军营里触景生情。”
萧景瑄看着那匣地契,指尖微颤。
他明白外祖父的用意,不是真要他管理这些俗务,而是给他找点事做,让他离开那个充斥着血腥与回忆的军营环境,换个地方……舔舐伤口。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让外祖父宽心,却发现脸颊肌肉僵硬得很。
“孙儿知道了,谢外祖父。”
他最终只是低声应道,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木匣,也接过了这份看似繁华、实则空寂的“散心”。
于是,他住进了西北境江畔那座恢弘却冷清的凌亲王府。
每日里,大多时间是在书房批阅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文书,偶尔外出,也只是去名下那些遍布西北各城的铺子盘点账目。
看着掌柜们毕恭毕敬的模样,看着流水般的金银入库,他内心却毫无波澜。
财富与权势,于他而言,仿佛只是冰冷的数字和空洞的头衔,填不满心底那个自从万安宫那夜后就一直漏着冷风的窟窿。
那日,他正对着一卷田赋册子出神,下属匆匆来报,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王爷,陆将军……陆将军在军营里吐血晕倒了!”
萧景瑄执笔的手一顿,墨点滴在册子上,晕开一小团污渍。
“怎么回事?”
“听说是……是竹屋里那位姑娘,遇害了……”
萧景瑄沉默了。
陆江麟,那个在战场上如同铁铸的男人,那个冷面冷心、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动摇其心志的“阎罗”,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吐血晕倒?
“呵……”
半晌,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逸出他的唇瓣。
“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他低声自语,像是嘲讽,又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切的羡慕。
至少,陆江麟还能为在意的人痛彻心扉,而他呢?
他连痛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个人,早就在六年前,在他还懵懂不知情为何物时,就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连一丝念想都没给他留下。
过了几日,心中烦闷难以排遣,他拎着一壶烈酒,信步走到城中最高的石桥上。
凭栏远眺,脚下是奔流不息的境江水,远处是连绵的雪山和广袤的荒漠。
他仰头灌下一口辛辣的液体,试图用这灼烧感压下心头的空茫。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桥下街边的一个小贩吸引。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扛着一个草靶子,上面插满了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
刹那间,时光仿佛倒流。
萧景瑄仰起头,将壶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烈酒灼喉,却暖不了那颗冰冷了六年的心。
姚浅凝……
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血,和着泪。
如果……如果你还活着,该多好。
他怔怔地看着那红艳的糖葫芦,心底一片混乱。
这是喜欢吗?
他问自己。
六年前,御膳房初遇,她不怕他,甚至敢吼他,还敢跟他动手。
他觉得新奇,觉得有趣,像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玩具。
她做的点心那么好吃,甜而不腻,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她指尖的温度,她嗔怪又带着无奈的笑容,她低头为他吹伤口的专注……都让他莫名地想要靠近,想要独占。
那时年纪小,他不明白这种想要靠近、想要独占的感觉是什么。
或许有懵懂的好感,有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也有被她那份不同于宫中任何人的鲜活所吸引。
可后来,万安宫那夜,看着她了无生机地倒在血泊里,那种心脏被瞬间掏空、痛到无法呼吸的感觉,远比被父皇责骂、被三哥训斥、甚至练武受伤要强烈千百倍。
那不仅仅是失去一个有趣玩伴的失落,那是一种……更深刻、更尖锐的痛楚,混杂着无能为力的愤怒和铺天盖地的悔恨。
六年了。
这六年,他在军营摸爬滚打,在西北独当一面,见识过生死,也领略过人心。
他以为自己早已成熟,早已将那段短暂的、夹杂着苦涩结局的过往深埋。
可直到此刻,他才惊觉,那份最初或许并不明晰的“喜欢”,经过六年时光的发酵,经过悔恨与思念的日夜催化,早已变了质。
它不再仅仅是少年时期懵懂的心动,也不再是单纯对那份温暖和特别的贪恋。
它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是“如果当初”的无限假设,是“本可以”的永恒遗憾,是“我也有责任”的沉重负罪感,是求而不得的执念,是午夜梦回时反复咀嚼、不断美化、最终刻入骨髓的记忆烙印。
这份感情,因为她的“死亡”而被定格、被升华,也变得……不再纯粹。
它沉重得像西北的雪山,冰冷得像境江的寒水,却又在不经意间,如这眼前的糖葫芦一般,猛地刺破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带来鲜活又残忍的痛感。
如果她出现在他面前……
萧景瑄的呼吸猛地一窒。
这个假设太大胆,太荒谬,几乎让他失笑。
但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是欣喜若狂?是愤怒质问?还是……相对无言?
他还能认出她吗?
她又会如何看待如今这个手上沾过血、眉宇带着煞气、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骄纵小胖子的凌亲王?
那份被他珍藏又扭曲了六年的感情,在真实的她面前,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会做冰糖葫芦、敢对他瞪眼、也会温柔为他吹伤口的姑娘,早已和那份复杂难言的感情一起,成了他心底一道无法愈合、也不愿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