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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五月的重庆已经有了暑气的影子,清晨的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机械系教学楼的走廊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邓鑫元提着帆布包走进教室时,脚步顿了顿——第三排靠窗的桌角,赫然摆着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缸口斜斜插着两朵粉白色的野蔷薇,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在晨光里闪着细碎又温柔的光。

李月菇就坐在那位置上,粗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头,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泛红的耳根。她正慌慌张张地往桌洞里塞什么东西,指尖捏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动作快得像怕被人发现。邓鑫元收回目光,走上讲台翻开教案,指尖却不自觉地想起上次金工实习时,她拿着锉刀磨零件的样子——明明是个女生,却比男生还能吃苦,手上磨出了水泡也不吭声,只咬着嘴唇把零件磨得平平整整。

“上课。”邓鑫元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教室,在李月菇身上停了半秒,又迅速移开。那天讲的是“机床夹具设计”,讲到“定位误差的计算”时,他特意点了李月菇的名字:“李月菇,你来说说,基准不重合误差产生的原因是什么?”

教室里静了静,李月菇猛地站起来,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声音却清亮:“是因为工序基准与定位基准不重合,导致工序尺寸的计算值与实际需要的尺寸产生偏差!”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比如加工轴类零件时,如果用外圆定位却要保证内孔与端面的垂直度,就会因为基准不重合产生误差,这时候需要通过尺寸链换算来补偿。”

这番话不仅答出了核心,还举了具体例子,连邓鑫元没讲到的延伸知识点都接上了。他忍不住笑了笑,眼里带着赞许:“很好,思路很清晰,理解得很透彻。坐下吧。”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李月菇的耳根瞬间红得快要滴血,头埋得更低了,麻花辫轻轻晃了晃,像只害羞的小兽。后排的同学悄悄瞥了她一眼,又赶紧转回头,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香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

下课铃响时,邓鑫元收拾着教案,往常这个时候,李月菇总会磨磨蹭蹭地凑到讲台前,拿着习题册问东问西,眼神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可今天她却收拾得格外快,书包拉链拉得“哗啦”响,似乎想赶紧离开。

邓鑫元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刚走出教室门,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邓老师!”李月菇的声音带着点喘,他回头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突然塞进了他手里,她的指尖飞快地碰了碰他的掌心,像触电似的缩回去,带着点微凉的汗意。

“邓老师再见!”她跑得飞快,麻花辫甩在背后像条受惊的小尾巴,粉色的裙摆扫过走廊的地面,在楼梯拐角闪了一下就没影了,只留下一阵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五月的花香,在空气里飘了很久。

邓鑫元捏着纸条回了办公室,纸角被指尖攥得发皱。他把纸条放在办公桌上,目光落在上面,却没敢立刻展开——那纸条叠得整整齐齐,边缘被摩挲得有些软,显然是被人反复折叠过。办公桌上的搪瓷缸里泡着茶,茶叶慢慢舒展,茶水从热到凉,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展开。

上面是清秀的小字,笔画娟秀,却透着点藏不住的雀跃:“邓老师,今晚七点,文化宫电影院放《早春二月》,我攒了好久的票钱,可以请您看电影吗?”末尾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还缺了一块,像个没画完的小太阳,憨态可掬。

邓鑫元对着纸条坐了半下午,连下周要讲的教案都忘了改。办公桌上的阳光挪了又挪,他的心跳却始终没平复下来——他不是不知道,师生恋在学校里是忌讳,传出去不仅会影响他的工作,更会耽误李月菇的前途。可一想起她上课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笔记本上比课本还细致的标注,想起她递纸条时红透的耳朵和慌乱的背影,心里就像揣了块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热红薯,烫得慌,却又舍不得放下。

张老师拿着下周的课表走进来,看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发呆,手里还捏着张纸条,忍不住敲了敲他的桌子:“鑫元,发什么愣呢?晚上系里组织年轻老师联谊,在教工食堂,去不去?听说新来的语文系老师也去。”

“不去了,张老师,我有点事。”邓鑫元赶紧把纸条折成小块,塞进衬衫口袋里,胸口的布料随着心跳微微起伏,像藏了只乱撞的兔子。张老师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哟,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不会是有情况了吧?”

邓鑫元的脸瞬间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哪有,就是下午有个学生的课题要改,有点急。”张老师没再多问,拿着课表走了,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他的心跳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

七点差十分,邓鑫元站在了文化宫电影院门口。他特意穿了件新洗的蓝衬衫,领口用搪瓷缸的缸底熨得平平整整,头发用清水梳了好几遍,还抹了点母亲寄来的头油,显得格外精神。手里捏着张两毛钱的冰棍票,是他中午特意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的,票边被攥得发软,指尖还沁出了汗。

“邓老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点雀跃。他回头一看,李月菇正从香樟树后跑出来,今天没扎麻花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别着一只塑料蝴蝶发卡,蓝色的翅膀在风里轻轻晃,像真的要飞起来。她穿了件浅粉色的连衣裙,领口绣着小小的碎花,衬得她皮肤更白了,像朵刚在春风里绽开的桃花,干净又温柔。

“来了。”邓鑫元慌忙把冰棍票往口袋里塞,手忙脚乱的,差点掉在地上。李月菇笑着帮他捡起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温温的:“邓老师,我买好票啦,不用您花钱。”她摊开手,两张电影票攥在掌心,边缘被磨得发白,显然是揣在口袋里攥了很久,连折痕都快磨平了。

电影院里暗沉沉的,只有银幕反射着微弱的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爆米花味和人们身上的汗味,混杂着一股旧电影院特有的潮湿气息。两人挨着坐在后排最角落的位置,中间隔着小半拳的距离,谁都没敢先说话,只能盯着银幕上跳动的字幕,耳朵却竖着,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电影开场了,萧涧秋的身影出现在银幕上,带着知识分子的儒雅与迷茫。演到他冒着大雪给孤苦的文嫂送米,文嫂抱着米袋哭着道谢时,邓鑫元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悄悄转头,借着银幕的光,看见李月菇正偷偷掏出手帕,眼角亮晶晶的,显然是看哭了。

“是不是很感人?”她侧过头小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朵,有点痒,像小虫子轻轻爬过。她的眼睛里还带着泪光,却亮得像浸了水的星星,让邓鑫元的心跳漏了一拍。

“嗯,是挺感人的。”邓鑫元点点头,赶紧转回头,目光落在银幕上,心里却乱得像缠了线的纺锤。银幕上的光忽明忽暗,照得她的侧脸轮廓忽深忽浅——小巧的鼻尖,抿着时像含着笑意的嘴唇,连垂在脸颊边的碎发都透着温柔。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电影院里的气息混在一起,格外清晰。

演到萧涧秋和陶岚在湖边散步,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湖面泛着银光时,邓鑫元感觉身边的李月菇动了动。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看见她的手悄悄搭在了两人中间的扶手上,指尖离他的手只有半寸远,能隐约感觉到那点温热的气息。

邓鑫元的心跳得像擂鼓,震得耳膜都嗡嗡响。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只手的温度,温温的,像春天晒过的被子,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犹豫了半分钟,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个重大的决定,慢慢挪动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软的,像碰着一片刚绽开的蔷薇花瓣,让他的指尖瞬间麻了一下。

李月菇没躲。她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像试探似的,小心翼翼地勾住了他的小指。那点触碰很轻,却像电流一样顺着指尖窜到心里,让邓鑫元的脸瞬间热了起来,连耳朵都烧得慌。他鼓起勇气,把手指全伸过去,轻轻握住了那只手——她的掌心有点汗,却暖得很,手指纤细,却带着股韧劲。他攥得紧了些,她也跟着用了点力,像是在回应他的心意,两人的手在黑暗里悄悄握着,像握住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欢喜。

电影散场时,街上的人还很多,路灯把人影拉得老长。两人没敢再牵手,隔着半步并排走,影子有时会不小心碰到一起,又赶紧分开,像两个偷偷藏糖的孩子,既紧张又甜蜜。街上很热闹,卖冰棍的小贩推着车走过,铃铛响得清脆;情侣们手牵着手散步,笑声传得很远;还有刚看完电影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剧情,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哒哒响。

走到学校附近的香樟树下时,李月菇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他。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清楚地看见她眼里的紧张和期待,还有点不易察觉的不安。“邓老师,”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却很认真,“我知道您比我大三岁,您还是老师,学校里的人要是知道了,好多人可能会说闲话,您会不会觉得......不好?”

邓鑫元刚想开口安慰她,李月菇却先仰起头,眼神亮得像浸了星光,语气带着点倔强的认真:“其实我没觉得不好。”她的指尖轻轻攥了攥衣角,又补充道,“您教我知识,陪我讨论问题,我遇到不懂的地方,您总能耐心讲给我听。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踏实,就像找到了方向。”

一片香樟树的叶子轻轻落在她的头发上,嫩绿的,带着点清香。邓鑫元伸手帮她摘下来,指尖蹭过她的发梢,软得像天上的云,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我也没觉得不好,就是在学校里得注意点,别让别人看出来,免得影响你的学习和前途。”

“我懂!”李月菇用力点头,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亮得像装了星星,“我不在教室问您问题了,我......”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巴掌大,是她在金工实习时用边角料做的,表面磨得发亮。她小心翼翼地把铁盒塞到他手里,“这是我周末在金工实习车间磨的钻头,您帮我看看,合格不合格?”

邓鑫元打开铁盒,里面躺着一个小小的麻花钻,刃口磨得又光又亮,角度分毫不差,螺旋槽的纹路均匀又整齐,比他教过的很多男生磨得都好。“合格,比我当年磨的还好。”他捏着钻头笑,金属的凉混着掌心的热,奇异地熨帖。两人站在香樟树下,晚风卷着树叶的清香吹过来,带着五月的暖。李月菇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脸颊上碰了一下——那吻很轻,像羽毛拂过,带着点她身上的皂角香,还有点少女的甜,让邓鑫元瞬间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李月菇吻完就慌了,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转身就要跑:“邓老师我先走了!”邓鑫元反应过来,伸手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隔着连衣裙的布料,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软。“月菇,”他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紧张,“下次......别跑这么快,晚上路黑,不安全。”

李月菇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连耳尖的红都透着甜。“嗯!”她用力点头,声音像裹了糖,“那我明天......还在香樟树下等您?”

“好。”邓鑫元松开手,看着她转身跑开的背影,粉色的裙摆扫过地面,像只轻快的蝴蝶。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心里甜丝丝的,像喝了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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