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离家的那天清晨,秋风刚漫过开县的稻田,稻穗的金浪就顺着九岭山的坡地滚向远方。邓鑫元攥着二哥刚领的半月工资——28.5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钻进县城长途汽车站那辆绿皮客车时,裤脚还沾着田埂上的黄泥巴,那是今早帮母亲割稻子蹭上的,来不及清理就匆匆赶来车站。
客车的发动机“突突”喘着气,像头年迈的老牛。邓鑫元找到自己的2号座位,刚坐下就倒吸一口凉气——座位正架在发动机盖上,铁皮被晒了一早上,烫得能烙饼。后背贴上去的瞬间,像着了火似的,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粗布衬衫上洇出深色的印子,蜿蜒着从后腰蔓延到衣角,像幅潦草的地图。前排座位的靠背磨出个破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棕褐色棉絮,随着车身的摇晃轻轻颤动,活像一只呼吸的肺。
“鑫元,裤腰里的钱可得揣牢了,那是你一年的学费。”母亲凌晨在煤油灯下穿针引线的声音,还在耳边打转。她特意把邓鑫元的旧内裤缝了个暗兜,把500元学费和生活费仔细裹在蓝布手绢里,塞进暗兜里。邓鑫元下意识摸了摸腰侧,那沓钞票硌得皮肤发疼,纸币边缘被汗水浸得软塌塌的,混着棉布的气息,竟有种踏实的腥甜。帆布包里的十个煮鸡蛋是母亲天没亮就烧火煮的,此刻在闷热的车厢里渐渐散出酸气,蛋黄的腥味顺着包缝钻出来,他却舍不得扔——这是家里能拿出的最好干粮,小妹今早扒着门框,看着他往包里装鸡蛋时,口水都快流到衣襟上了,却没敢开口要一个。
客车摇摇晃晃驶出县城,刚拐过路口,司机猛地踩了脚油门,车厢里的人集体往前栽。邓鑫元的帆布包“咚”地撞在前排座椅上,鸡蛋在里面“咕噜咕噜”滚了半圈。他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把包抱在怀里,指尖透过粗布摸到蛋壳的冰凉,心里突然发紧——这十个鸡蛋,是母亲从母鸡窝里攒了半个月的,每天都数着个数,原本打算攒够了换盐吃,现在却全给了他。
土路颠簸得像在筛糠,车身左摇右晃,车窗外的田埂、树木、电线杆都在往后退,退成模糊的色块。邓鑫元扒着车窗往外看,心里又热又慌。这是他头回出远门,375公里外的省城,藏着他寒窗十年的梦——其实他在意的不是考大学本身,是考大学能换来的“商品粮”户口。大哥在一煤厂当临时工,干了五年还是农业户口,每次领粮票都要托熟人帮忙,看别人脸色;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县坝村,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大的心愿就是“家里能出个吃公家饭的,不用再靠天吃饭”。
“同志,要瓜子不?五毛钱一包,香得很!”一个穿碎花褂的女人挎着竹篮走过过道,篮子里的葵花籽装在纸包里,散着焦香。邓鑫元赶紧摇摇头,手不自觉摸了摸口袋里母亲给的五毛钱——这是他三天的伙食费,可不能随便花。女人走到后排时,他听见有人用带着省城口音的话聊天:“现在大学生也不包分配了,但兵工部的学校不一样,听说毕业就能进兵工厂……”后面的话被发动机的轰鸣吞没,他却把“兵工部”三个字牢牢刻在了心里——那正是他要去的学校,母亲信里反复叮嘱“到了学校要好好学,将来进兵工厂,就是铁饭碗”。
车晃了三个钟头,邓鑫元从最初的兴奋晃成了麻木。后背被发动机烤得发疼,帆布包里的鸡蛋腥气越来越重,他打开包一看,有个鸡蛋的蛋壳不知何时裂了缝,蛋清渗出来沾在粗布上,摸起来黏糊糊的。他趁司机停车加水的间隙,赶紧掏出那个裂了缝的鸡蛋,剥了壳往嘴里塞。蛋黄干得发噎,卡在喉咙里,他赶紧从帆布包侧袋掏出军用水壶,灌了口凉白开往下咽,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凉丝丝的,总算缓解了喉咙的干涩。
邻座的大爷看他吃得急,从布包里掏出块干硬的馒头递过来:“慢点吃,后生,别噎着。我家娃也在省城上学,头回走的时候,跟你一模一样,抱着包舍不得撒手。”大爷的馒头带着淡淡的碱味,邓鑫元掰了半块还回去,两人就着窗外的风景慢慢嚼。大爷说他是去省城看儿子的,儿子从兵工厂的学校毕业,现在在兵工厂当技术员,“吃商品粮,住单位分的宿舍,年底还发米面油,比在家种地强百倍”,说这话时,大爷满脸的皱纹里都淌着笑,眼里满是骄傲。
车过临江镇时,天开始转阴,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被乌云遮住。没一会儿,雨点就“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把窗外的景色晕成了水墨画。车厢里的汗味、脚臭味、鸡蛋味混在一起,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呛得人有点难受。有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掏出报纸看,邓鑫元凑过去,瞥见报纸角落印着“兵器工业部直属高校”几个字,眼睛突然亮了——那正是他要去的学校!他想问年轻人学校里的宿舍怎么样、食堂的饭菜贵不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怕人家嫌他土气,笑话他没见过世面。
车晃了整整十个钟头,太阳从东边的山坳爬出来,又沉进西边的山坳里,最后一点余晖也被黑暗吞没。邓鑫元的膝盖早被发动机震得发麻,站起来时腿一软,差点摔倒。他扶着座椅靠背,慢慢揉了揉膝盖,听见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老家那扇年久失修、一推就吱呀作响的木门。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远处偶尔能看见几点灯光,他知道,离省城越来越近了,离那个能让家人吃上商品粮的梦,也越来越近了。他抱紧帆布包,把脸贴在包上,能闻到鸡蛋的腥味,也能摸到腰侧那沓钞票的温度,心里突然变得格外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