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金陵,总统府会议厅。
与奉垣帅府那种带着钢铁秩序的冷峻不同,这里的气氛是另一种压抑,充满了陈腐的檀香、高级烟草以及权力倾轧所带来的无形硝烟。
长条会议桌两侧,南方政府的军政大员们面红耳赤,争吵声几乎要掀翻雕花的屋顶。坐在主位的陆鼎山,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笃笃声。
引发这场风暴的,正是宋文昌带回的那份《南北经济协作与互不侵犯初步协定》草案,以及那份详细描述了北地如何在绝境中翻盘的《启明报》号外。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主战派的魁首,第一军团司令陈济棠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响,“宋文昌!你这就是丧权辱国!把我们南方的脸都丢尽了!承认北地自治?出让钨矿和船厂股权?这和割地赔款有什么分别!”
宋文昌坐在他对面,脸色苍白,但依旧强撑着辩解:“陈司令!当时情势所迫!北地刚刚取得大捷,士气正旺,霍聿枭态度强硬如铁!若我们不签,不仅之前谈的一切合作化为泡影,更会将北地彻底推向对立面!届时,我们就要单独面对一个拥有‘龙吟’、电磁炮,且与我们彻底交恶的北方巨兽!”
“放屁!”陈济棠口不择言,“要不是你们之前情报失误,低估了北地的实力和技术突破能力,我们何至于如此被动?现在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够了!”陆鼎山终于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争吵声暂时平息。他环视众人,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和更深沉的算计,“事已至此,追究责任无济于事。现在要讨论的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会议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暗流更加汹涌。
财政部长扶了扶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协定既然已经签了,明面上撕毁,于我不利。北地提供的标准化流程和基础化工技术,对我们并非全无用处,至少能提升我们自身军工的生产效率。眼下,稳住局势,利用北地的技术消化吸收,韬光养晦,方为上策。”
“韬光养晦?等到北地把火箭筒都造出来,架到长江北岸吗?”陈济棠嗤之以鼻,“必须想办法遏制北地!绝不能让他们一家独大!”
“遏制?拿什么遏制?”海军方面的人冷冷插话,“我们的战舰能开上陆地吗?北地的软肋在海上,但我们现在有能力封锁他们的港口吗?别忘了,日本人还在旁边虎视眈眈!”
提到日本,会场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所有人都知道,日本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但与北地相比,似乎……北地的威胁更直接,更让人难以忍受。
就在争论再起之际,秘书官悄然进入,在陆鼎山耳边低语了几句。陆鼎山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
“今日就先到这里。”陆鼎山站起身,“协定之事,容后再议。诸位,国事维艰,还望以大局为重。”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起身离去。陈济棠狠狠瞪了宋文昌一眼,拂袖而去。
半小时后,总统府一间隐秘的会客室内,茶香袅袅。
陆鼎山独自会见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位穿着中式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像是一位温和学者的中年男子。但陆鼎山知道,此人是日本驻华使馆的高级参赞,影佐祯昭,一个能直接连通日本军部上层,手腕通天的角色。
“影佐先生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陆鼎山亲自斟茶,语气平淡。
影佐祯昭微微一笑,笑容谦和,眼神却锐利如刀:“陆元帅客气了。听闻贵方与北地的谈判……似乎遇到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鄙人深感遗憾。”
陆鼎山心中冷笑,知道日本人消息灵通,面上却不露声色:“劳烦影佐先生挂心,不过是正常的讨价还价而已。”
“呵呵,陆元帅何必隐瞒。”影佐轻轻放下茶杯,“北地霍聿枭、沈未央之辈,桀骜不驯,仗着些许奇技淫巧,便欲凌驾于整个远东之上,甚至不惜与我国及北方的友好邻邦(指苏联)发生冲突,破坏东亚之和平均势,实在令人忧心。”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恳切”:“我日本帝国,一向视贵国为最重要的友邦,致力于共同繁荣。对于北地这种破坏规则、穷兵黩武的势力,绝不能坐视不管。若南方政府有需要,我国愿意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
“支持?”陆鼎山抬眼,“什么样的支持?”
“比如,”影佐祯昭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更先进的武器装备,更优惠的贷款,甚至在必要时,牵制北地在朝鲜和北方的力量……只要南方愿意,完全可以成为主导远东未来的真正力量,而非被北地压制。”
这是赤裸裸的诱惑,也是明目张胆的挑拨和渗透。陆鼎山心脏猛跳,他深知与虎谋皮的危险,但日本人口中的“支持”,又恰恰是此刻南方部分人所渴望的,用以对抗北地压力的“外力”。
送走影佐祯昭,陆鼎山独自在密室中沉思了许久。窗外的南京城灯火阑珊,却照不亮他内心的重重迷雾。
一边是强势崛起、技术碾压、态度强硬的北地,带着一份近乎城下之盟的协定;另一边是狼子野心、试图搅浑水、趁机渗透的日本,递过来带着毒药的“橄榄枝”。
南方,仿佛被夹在了两股巨大的力量之间,进退维谷。
“父亲。”他的长子,也是他的机要秘书,轻声走进,“陈司令他们还在外面,想知道日本人的态度……”
陆鼎山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告诉他们,日本人愿意提供一批新型火炮和生产线,条件是……我们在东南沿海的几个港口,给予他们更大的‘便利’。”
长子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引狼入室啊!”
“狼早就守在门口了!”陆鼎山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是等着被北地这头猛虎吃掉,还是先借门口那头狼的力,赶走猛虎再说?”
他挥挥手,让长子退下。密室中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
他知道,这个决定一旦做出,将再无回头路。南方这艘大船,正在驶向一片更加黑暗和危险的水域。而日本人,正躲在暗处,满意地看着这潭水,被他们成功地搅得更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