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比平日更早起身,步履轻快却悄无声息,忙着为主子们准备元日大朝会所需的朝服与仪容。
蔺景然由着春桃和挽风为她梳妆。
今日需按品大妆,翟衣、花钗、博鬓,一件都马虎不得。
“娘娘,今日元正,各宫主子都要去两仪殿参与大朝会,之后还有内宴,怕是得折腾一整日。”
春桃一边为她整理腰间绶带,一边低声道。
“一年一度的大礼,自是躲不得清闲。”
蔺景然看着镜中盛装华服、明艳不可方物的自己,目光微转,落在窗外廊下。
阿瑞也穿着一身崭新的皇子礼服,正拿着一只小小的陶埙,鼓着腮帮子,努力地想吹出个调子来,小脸憋得通红,却只发出“呜呜”的漏气声。
多嘴在架子上跳来跳去,试图模仿:“嘘——嘘——难听!”
蔺景然唇角微弯。这时,乳母牵着打扮得同样隆重的小皇子过来。
阿瑞见到母亲,举着埙跑进来,献宝似的:“母妃母妃!您听!太傅说学好这个,以后就能合雅乐了!”
他又努力吹了一下,依旧是一声闷响。
“五弟这埙声,倒是……别致。”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只见太子郗承煜不知何时已站在那儿,身着杏黄色太子朝服,金冠玉带,身姿挺拔,已初具储君风仪。
他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色,显然除夕守岁并未休息好,但神情依旧沉稳。
“太子哥哥!”阿瑞眼睛一亮,扑过去,“你听听,我吹得像不像黄莺?”
太子忍俊不禁,接过那只小陶埙,看了看:“埙质不错。只是吹奏需得巧劲,非一日之功。”
他指尖按住音孔,置于唇边,微一运气,一缕低沉幽远、古朴苍凉的音调便流淌出来,虽简单,却已是成调。
阿瑞惊呆了,张大嘴巴:“太子哥哥你也会?!”
“幼时习礼乐,略涉一二。”
太子将埙递还给他,顺手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领口。
“今日大朝会,规矩多,跟紧母妃,莫要失了礼数。”
“哦……”阿瑞乖乖点头,又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你等下是不是要和父父一起去前面见好多好多大臣?”
“嗯。”太子颔首,目光望向殿外逐渐聚集的妃嫔仪仗,语气平稳,“年复一年,皆是如此。”
蔺景然走上前,对太子微微颔首:“太子殿下今日也要辛苦了。”
太子恭敬回礼:“颖母妃言重,分内之事。”
太子对待蔺景然,一向礼数周全,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却又比对待其他妃嫔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缓和。
时辰将至,各宫妃嫔陆续前往两仪殿。殿内早已布置得庄严辉煌,文武百官、宗室亲眷、外国使臣依序而立,衣冠济济,环佩琳琅。
皇帝郗砚凛与皇后陈令徽端坐于御座之上。
皇帝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冕,通天冠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部分面容,更显天威难测。
皇后则翟衣凤冠,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大朝会的仪程繁琐而隆重。百官依品级上殿朝贺,献上新年祝词,各地刺史、藩王、使臣进献贡礼。
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皇帝接受朝拜,颁布新年敕令,赏赐群臣。
蔺景然坐在妃嫔席中。
太子立于丹陛之下,身姿笔挺,在一众宗室子弟中尤为显眼,从容地应对着各方投来的目光,偶尔与重臣低语几句,已隐隐有了辅政的架势。
她也看到阿瑞一开始还努力学着规矩,久了便有些坐不住,小脑袋一点一点,被她悄悄捏了下手心才惊醒,努力瞪大眼睛保持清醒。
漫长的朝会终于接近尾声。帝后起驾,准备移往举行内宴的宫殿。
起身时,蔺景然注意到,皇后陈令徽在起身的瞬间,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指尖轻轻按了下后腰。
皇帝郗砚凛的脚步似乎顿了一刹,并未回头,却将手臂微微向后伸了些许。
皇后自然地抬手,指尖极轻地搭了一下皇帝的手臂,借着这股力稳稳站起,随即松开。
两人之间并无言语,甚至没有对视,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内宴的气氛比大朝会轻松许多,皆是皇室宗亲与近臣。
宴席间,乐舞笙箫,觥筹交错。
阿瑞终于得以溜到太子身边,献宝似的拿出他的陶埙:“太子哥哥,再教我一下嘛!就一下!”
太子无奈,趁着宴席间隙,拉他到稍偏静的廊下,耐心地指点他如何运气、如何按孔。
低沉断续的埙声偶尔飘来,夹杂着阿瑞兴奋的低呼和小小的沮丧。
皇帝正与一位宗室老王说话,目光掠过廊下那一站一坐、教学相长的两个儿子,手中的酒杯微微停顿了一下。
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低声对身旁的女官吩咐了句什么。
不久,那女官便端了一碟易克化的点心,送到了太子和阿瑞跟前。
宴席至半,皇帝离席更衣。
回来时,经过蔺景然案前,脚步未停,只极低地留下一句:“宴散后,带阿瑞过来。”
蔺景然垂首,指尖在酒杯上轻轻一叩,表示知晓。
内宴结束,已是午后。阳光斜照,将宫殿的影子拉得老长。
蔺景然牵着呵欠连天的阿瑞前往宸宿殿。
皇帝已换下繁重的朝服,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正站在殿前廊下,看着庭中积雪。
阿瑞见到父皇,规矩行礼后,又忍不住炫耀:“父父!太子哥哥教儿臣吹埙了!儿臣很快就能吹出曲子了!”
“哦?”郗砚凛转身,目光落在儿子兴奋的小脸上,“那你便吹给朕听听。”
阿瑞立刻拿出埙,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太子的指点,用力一吹——“呜……”
声音依旧沉闷,不成调子。
阿瑞的小脸垮了下来。
郗砚凛并未评价好坏,只道:“太子哥哥政务繁忙,还能抽空教你,要用心学,不可辜负兄长心意。”
“儿臣知道!”阿瑞大声保证,“太子哥哥最好了!”
这时,张德海过来低声禀报:“陛下,皇后娘娘宫中的扶月姑娘来了,说娘娘备了些新茶,请您得空时品尝。”
郗砚凛“嗯”了一声:“回复皇后,朕晚些过去。”
张德海退下。
皇帝复又看向蔺景然和阿瑞:“今日也累了,都回去歇着吧。”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明日若天气尚可,准你去闲王府。”
阿瑞立刻忘了埙声难听的沮丧,欢呼起来:“谢父父!”
夕阳的余晖将母子二人的身影渐渐拉长,融入朱红宫墙的阴影里。
身后宸宿殿的廊下,皇帝负手而立,目光送他们远去,直至消失不见,方才转身,走向殿内。
远处,不知哪个宫殿的角落里,又传来几声不成调的、执拗的陶埙声,呜咽着,缠绕着巍巍宫墙,试图学会如何像鸟儿一样鸣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