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他穿过校园后街,风从巷口斜吹进来,卷着落叶擦过鞋面。他推开一家中餐馆的玻璃门,门铃轻响一声。
店里人不少,几张圆桌坐满了学生模样的客人。我们找了个靠窗的餐桌坐下,桌面有些油渍,但还算干净。我把包放在腿边,抽出笔记本摊开,纸页上还留着刚才在教学楼写到一半的公式。
“先验分布我重新设了。”我低头翻到那一页,“用了你提过的共轭先验思路。”
他凑近了些,目光扫过草稿,指尖轻轻点了点其中一行:“这里,边界条件可以再松一点。”
我点头,笔尖刚碰到纸面,忽然卡住。贝叶斯更新的似然函数部分,我还是拿不准权重该怎么调。脑子里转了几圈,都没理出头绪。
铅笔被我无意识地咬在齿间,木头味混着橡皮屑的苦涩在嘴里散开。我盯着那行空白,手指微微发紧。
下一秒,铅笔被抽走了。
我抬头,江逾白已经把笔夹在指间,另一只手顺手蘸了点盘边残留的番茄酱。我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在白色瓷盘上轻轻一划,一条起伏明显的曲线就出现在眼前。
“像不像?”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你上次骂我‘黑莲花’的时候,心跳大概就是这个节奏。”
我愣住。
那句话是几天前在图书馆说的,因为他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改了我的模型参数。我当时语气是有点冲,可没想到……他还记着,甚至拿来画图调侃。
耳根悄悄热了起来。
邻桌传来一阵笑声,几个金发年轻人正端着餐盘坐下。其中一个男生用母语说了句什么,眼神朝我们这边瞟来,明显是在打趣。
江逾白没避开视线,抬眼看了过去。
那人又笑了一声,用带着口音的中文问:“你们在谈恋爱吗?”
空气停了一瞬。
江逾白没笑,也没回避,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他说得很慢,字音清晰,那群人瞬间安静下来。
几秒后,他们爆发出更大的笑声,还有人鼓了两下掌。
“他说什么?”我压低声音问。
“我说,”他看着我,嘴角微扬,“我在教未婚妻数学。”
我的心跳猛地撞了一下肋骨。
这个词落得太自然了,像是早就该说出口的日常陈述,而不是一句试探或玩笑。我没有反驳,也没法反驳,只能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那条红色曲线。
它已经被盘子边缘的油痕微微晕染,像一道褪色的印记,可形状还在——高峰突起,像是情绪失控时的峰值。
服务员走过来换了餐盘,顺便收走了空碗。江逾白接过一张新纸巾垫在桌上,重新画了一条规范的函数图像,线条干净利落。
“我们继续。”他语气如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你刚才的设定是对的,现在只需要调整似然函数的方差项。”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执笔。
笔尖落在纸上,这一次没有迟疑。我把先验概率代入,推导后验分布的过程顺畅了许多。他偶尔在我旁边写一行补充说明,字迹工整,不疾不徐。
餐馆里的声音依旧嘈杂,有人讲电话,有孩子吵闹,还有锅铲翻炒的声响从厨房传来。但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层透明的壳,所有的干扰都被挡在外面。
写到第三页时,我忽然停笔。
“如果数据量不够,会不会导致后验分布过度依赖先验?”我问。
“会。”他点头,“所以你要做敏感性分析。换几个不同的先验试试,看结果是否稳定。”
我照他说的做了。换了两个弱信息先验后,发现结论变化不大。
“也就是说,”我抬头,“这个模型其实挺稳健的?”
“嗯。”他伸手点了点我的草稿,“你比你自己想的更擅长判断方向。”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一页翻过去,继续往下写。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映在玻璃上,和室内的灯光交错在一起。
我写完最后一个步骤,合上笔记本,长出一口气。
“搞定?”他问。
“阶段性完成。”我说,“至少现在知道该怎么交初稿了。”
他笑了笑,从包里拿出水瓶递给我。我拧开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整个人都清醒了些。
“其实……”我犹豫了一下,“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是不是故意的?”
“哪句?”
“未婚妻。”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把玩着手边的笔帽,转了半圈才开口:“不是故意,是顺口。”
“谁会顺口说这种话?”
“我觉得很自然。”他抬眼看我,“就像你会顺口说我黑莲花一样。”
我噎了一下。
“那你以后还这么叫?”我小声问。
“看你表现。”他把笔放回桌上,动作随意,“要是下次作业又写错连接词,我就改成‘林同学’。”
我瞪他一眼:“那你记得提醒我别用被动语态。”
“不用提醒。”他说,“我会直接标出来。”
“你怎么总是……”我顿了顿,“知道我在哪一步会卡住?”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因为你每次皱眉的角度都不一样。”
我一怔。
“写矩阵运算时是左眉压右眉,”他补充,“遇到逻辑漏洞是双眉同时动一下。今天你一直在反复擦同一个变量,说明你在怀疑它的合理性——这不是能力问题,是你太认真了。”
我忽然说不出话。
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在他眼里,每一个迟疑、每一次停顿都有迹可循。
“所以你才会用番茄酱画图?”我低声问。
“不然呢?”他笑了,“总不能等你把自己咬出个洞才开口吧。”
我低头看了看被咬得有点发白的铅笔头,脸上又热了起来。
这时,邻桌的法国学生起身准备离开。经过我们桌子时,那个之前提问的男生冲江逾白眨了眨眼,用中文说了句“祝你好运”。
江逾白点头致意,等他们走远了,才轻声对我说:“他们赌我追了你多久。”
“你答了?”
“我说,七年零三个月。”
我猛地抬头:“你认真的?”
“嗯。”他看着我,“从你第一次在升旗仪式上念演讲稿开始算。”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些我以为无人注意的瞬间,原来早就被人一一收藏。
“那他们……赌了多少?”
“五十欧。”他淡淡道,“押我三个月内拿下你。”
我忍不住笑出声:“你也太便宜了吧。”
“我说不行。”他直视我,“我说,她值得等更久。”
笑声戛然而止。
我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纸页最下方,有一道浅红的痕迹——是他之前画曲线时蹭上去的番茄酱,我没擦掉,反而把它留在了那里。
“江逾白。”我忽然开口。
“嗯?”
“如果你现在让我重写那篇论文……”我顿了顿,“我会从承认一个假设开始。”
“什么假设?”
我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目光。
“我早就不是一个人在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