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阳光慷慨地洒在军区大院里，驱散了深秋清晨的寒意，带来一种难得的慵懒和暖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炊烟味和泥土的气息。大院里最大的那棵老槐树，虽然叶子已大半枯黄凋零，但虬劲的枝干依旧顽强地伸向湛蓝的天空，在水泥地上投下大片斑驳摇曳的光影。这里，是孩子们的天然乐园。
“冲啊！拿下碉堡！”
“守住！别让他们上来！”
稚嫩而充满活力的呼喊声打破了周末的宁静。一群半大孩子，以赵小虎为首，正利用槐树粗壮的树干、旁边堆放的杂物和几个破旧的沙包，热火朝天地玩着“攻占山头”的游戏。男孩们模仿着电影里的情节，分成“红军”和“蓝军”，用木棍当枪，土坷垃当手榴弹，在槐树下你追我赶，喊杀声震天，尘土飞扬。
李红梅和另外几个女孩则坐在稍远些的水泥台阶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偶尔对男孩们的“英勇冲锋”发出夸张的惊呼或善意的嘲笑。
沈念薇也坐在女孩堆里，手里捧着一本从家里带来的《青春之歌》，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时不时飘向陆家小楼的方向。昨晚隔壁那场压抑而激烈的争吵声，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她心头一夜未散。陆铮哥怎么样了？他肩上的伤……陆伯伯有没有再为难他？她几次想过去看看，却又觉得唐突，只能在心里默默担忧。
就在这时，陆家小楼的后门开了。陆铮走了出来。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蓝色运动外套，拉链拉到领口，遮住了里面的衬衣。阳光落在他脸上，神情依旧是惯常的沉稳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他径直朝着槐树这边走来。
沈念薇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目光紧紧追随着他。她试图从他的步伐、神态中找出昨晚风暴留下的痕迹。陆铮的步伐依旧稳定有力，只是……当他走近时，沈念薇敏锐地捕捉到，他左臂摆动似乎比平时略微僵硬一些，幅度也小了些。是错觉吗？还是……
“铮哥！你可算来了！”赵小虎正被“蓝军”追得抱头鼠窜，满头大汗，看到陆铮如同看到救星，立刻大喊，“快来帮我们‘红军’！‘蓝军’火力太猛了！这帮家伙不讲武德，搞偷袭！”
陆铮走到槐树下，目光扫过“战场”。阳光透过稀疏的槐叶，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没有立刻加入，只是沉声问：“规则？”
“规则简单！”赵小虎抹了把汗，指着槐树主干，“那棵树就是主峰碉堡！哪边先有两个人同时摸到树干十秒就算赢！不限手段！”他话音刚落，一个土坷垃就“嗖”地飞过来，差点砸中他脑袋，引得“蓝军”一阵哄笑。
陆铮点点头，没再多话。他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运动背心，动作依旧利落，只是在左臂抬起的瞬间，沈念薇注意到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动作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他将外套随手搭在槐树下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铮哥加入我们‘红军’了！冲啊！”赵小虎顿时士气大振，挥舞着“木枪”嗷嗷叫着再次发起冲锋。
陆铮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大喊大叫，他像一头沉默而敏捷的猎豹，迅速观察着战场形势。“蓝军”占据了槐树正面的有利位置，火力压制很猛。正面强攻代价太大。
他目光一转，锁定了侧面一堆废弃的砖头和一个半人高的破旧木箱。那里防守相对薄弱。“小虎，正面佯攻，吸引火力！”他快速对赵小虎下达指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生的指挥感。
“得令！”赵小虎对陆铮的话向来言听计从，立刻带着两个“红军”嗷嗷叫着从正面冲了上去，果然吸引了“蓝军”大部分的火力（土坷垃和叫骂）。
趁此机会，陆铮身形一矮，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从侧翼快速突进！他利用废弃砖堆作为掩体，几个灵巧的闪避翻滚，动作迅捷流畅，完全看不出左肩有伤的样子，瞬间就逼近了那个破木箱。防守侧翼的两个“蓝军”孩子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陆铮如同鬼魅般欺近，“缴械”了木棍。
“不好！侧面失守了！”一个“蓝军”孩子惊慌大喊。
陆铮没有停留，他单手撑住木箱边缘，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跃上箱顶，居高临下！这个位置，距离槐树主干只有几步之遥，而且正对着“蓝军”的后背！形势瞬间逆转！
“蓝军”顿时慌了阵脚，一部分人想回头对付陆铮，一部分人还要抵挡正面赵小虎的佯攻，阵型大乱。
“红军同志们！总攻的时候到了！冲啊！”赵小虎见状，兴奋得满脸通红，立刻变佯攻为主攻，带着人猛扑上来。
战场一片混乱。尘土飞扬，喊叫声、木棍碰撞声、被土坷垃砸中的哎哟声此起彼伏。陆铮站在木箱上，冷静地指挥着下方的“红军”分割包围“蓝军”，他自己也如同定海神针，牢牢扼守着这个关键的制高点，任何试图靠近槐树主干的“蓝军”都被他轻易“击退”。
沈念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陆铮的身影。她看到他指挥若定时的沉稳，看到他动作矫健时的凌厉，也看到了……当他用力挥臂格挡或支撑身体时，那瞬间紧抿的唇线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比旁边激战的赵小虎等人更多、更密。他左肩的动作，始终带着一种刻意控制的僵硬感。
就在这时，一个被赵小虎追得慌不择路的“蓝军”孩子，猛地撞向了支撑木箱的一根朽木。“咔嚓”一声轻响，木箱猛地一晃！
站在箱顶边缘的陆铮身体瞬间失衡！为了稳住重心，他本能地伸出左手去抓旁边的槐树枝干！这个动作牵动了他左肩胛骨的伤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骤然袭来！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陆铮喉间溢出，虽然声音极低，但一直关注着他的沈念薇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心头猛地一紧，手中的书差点掉在地上。
陆铮脸色瞬间白了白，但他硬生生忍住了痛楚，右手闪电般伸出，牢牢抓住了另一根更粗壮的树枝，同时左臂也强忍着剧痛发力，硬生生稳住了身体，没有从箱子上摔下来。只是他抓着树枝的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除了沈念薇。她的心揪了起来，再也坐不住了。她放下书，快步走到战场边缘，没有参与战斗，而是紧张地关注着陆铮的状态，同时目光扫视着混乱的“战场”。
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伤员”——赵小虎在冲锋时被一个土坷垃砸中了额头，虽然没破皮，但也红了一大块，正龇牙咧嘴地揉着。沈念薇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林妈妈总让她带着），走到赵小虎身边。
“小虎，别揉了，用这个敷一下。”她把手帕递给赵小虎，声音温和。
“哎哟，谢谢念薇姐！”赵小虎接过带着淡淡皂香的手帕，按在额头上，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念薇姐，你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他夸张地叫道，引得旁边几个孩子哄笑起来。
沈念薇只是笑了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木箱上的陆铮。陆铮也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陆铮的眼神深邃依旧，但沈念薇似乎从中读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隐忍？他额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陆铮精准的指挥和沈念薇无形的“后勤”保障下，“红军”最终成功突破了“蓝军”的防线。赵小虎和另一个“红军”孩子兴奋地冲到了槐树主干下，背靠着粗糙的树皮，高举着“武器”，大喊着倒计时：“十！九！八！……”
“赢了！我们赢了！”“红军”孩子们欢呼雀跃，尘土满面却兴奋异常。赵小虎更是激动地跑过去想拥抱陆铮，被陆铮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蓝军”虽然输了，但也玩得尽兴，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着认输。
阳光穿过槐树稀疏的枝叶，暖暖地洒在每一个汗津津、红扑扑的小脸上，空气中弥漫着少年人纯粹的快乐和尘土的味道。沈念薇看着这热闹的场景，看着陆铮虽然沉默但似乎也放松了些许的侧脸，心头关于昨夜争吵的沉重阴霾，仿佛也被这灿烂的阳光驱散了不少。
人群渐渐散去，孩子们三三两两约着去别处玩了。赵小虎也被李红梅她们叫走。槐树下只剩下陆铮和沈念薇，以及满地狼藉的“战场”痕迹。
陆铮走到槐树下，弯腰捡起自己的外套。他没有立刻穿上，而是低头在外套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沈念薇看着他略显缓慢的动作，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轻声问：“陆铮哥，你……你没事吧？”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左肩的位置，隔着薄薄的背心，似乎想看出些什么。
陆铮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抬头，只是沉默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黄铜弹壳。大约有小拇指粗细，表面被打磨得光滑锃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完全褪去了硝烟的气息。弹壳的底部，似乎还刻着一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陆”字。
他伸出手，将这颗光滑的弹壳递到沈念薇面前。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平日冷硬气质不符的郑重。
沈念薇愣住了，看着掌心这枚带着金属凉意却似乎又残留着他体温的弹壳，一时忘了言语。这……是什么意思？
阳光透过槐树的枝桠，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陆铮依旧没有解释，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沈念薇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心间悄然弥漫。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弹壳，又抬头看了看陆铮沉静的眉眼。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槐树的枝头。虽然叶子枯黄，但在最高的一根细枝上，竟然奇迹般地残留着一小簇未曾凋零的槐花。洁白的花瓣在秋风中微微颤动着，像几颗细小的星星。
沈念薇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折下了那一小簇洁白的槐花。
她将带着清雅香气的槐花，轻轻放在了陆铮摊开的、还带着薄茧的掌心。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掌心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
“这个……给你。”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脸颊却悄悄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陆铮低头，看着掌心那簇洁白柔嫩的槐花，又看看自己送给沈念薇的那枚坚硬的弹壳。一刚一柔，一冷一暖，奇异地并置在一起。他冷峻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收拢了手指，将那簇小小的槐花，连同那枚弹壳的温度，一起轻轻握在了掌心。阳光依旧温暖，槐树的影子在两人脚下拉长、交汇。空气中，尘土的气息里，悄然混入了一丝清甜的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