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寒意也最是刺骨。
重华宫北暖阁内,允堂维持着凭窗而立的姿势。远处那声转瞬即逝的啼鸣,击穿了他内心的沉静。
东远在外面。他收到了消息,还在附近。
希望带来的并非全然是喜悦,更有沉甸甸的压迫感。
宫墙之下,沈煜定然布下了天罗地网。东远的每一次靠近不离开,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而他自己,这具残破的身躯只会拖后腿?
他缓缓离开窗边,动作因长时间的僵立和体内的虚耗而显得异常迟缓。每挪动一步,脚底都像是踩着棉花,胸腔里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憋闷感再次席卷而来。他强忍着没有咳出声,只是扶住冰冷的墙壁,微微喘息。
不能再等了。
小禄子冒险出宫,无论成功与否,都意味着他这边的异常已经引起了沈煜更深的警觉。天亮之后,等待他的或许是更严密的看守,甚至是……最后的清算。
他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里。
西侧宫墙,那处年久失修、靠近冷宫的排水暗渠。
那是东远之前探明的,也是目前唯一已知的、可能通往外界的路径。即便那里可能已被重点监视,他也必须去闯一闯。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生门,也是死路中唯一的豁口。
他走到内室,从床榻最隐秘的暗格里,取出两样东西。一样是那枚冰冷的玄铁指环,他将其紧紧攥在手心,指环内侧细密的纹路硌着掌心的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另一样,是一小包用油纸包裹的、气味刺鼻的黑色粉末。这是他从那些被送来的、用于“安神”的药材中,一点点偷偷积攒、调配出来的,具有强烈刺激性和短暂致盲效果的东西,原本是预备在最后关头,与某些人同归于尽所用。
如今,它或许能为他争取到片刻的时间。
他将粉末小心地藏在袖袋内侧,确保随时可以取出。然后,他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颜色最深、最不显眼的旧内侍服饰,将宽大的袖子放下,遮住了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过于苍白纤细的手指。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气喘吁吁,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靠在桌边,闭目调息,努力平复着过快的心跳和翻腾的气血。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不再是纯粹的黑,而是透出一种沉郁的、铅灰色的微光。雨后的清晨,格外寒冷寂静。
就是现在!
允堂猛地睁开眼,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不再犹豫,如同一个真正的、不起眼的低阶内侍,微微佝偻着背,脚步虚浮地走出了北暖阁的内室。
外间,贵安正靠坐在门边的矮凳上打盹,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允堂,他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带着戒备问道:“殿下?您这是……”
“咳……胸口闷得慌,想去……廊下透透气。”允堂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浓重的病气,他用手捂着胸口,眉头紧蹙,一副随时可能晕厥过去的模样。
贵安眼中闪过一丝疑虑。殿下从未在此时起身,更何况是去廊下?但他看着允堂那摇摇欲坠的样子,又想起沈煜“密切监视,但不可过度刺激”的吩咐,一时有些犹豫。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迟疑,允堂已经踉跄着向门口挪去。
“殿下,外面风大,您……”贵安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阻拦。
也就在这一刻,允堂仿佛脚下虚软,身体猛地一个趔趄,朝着贵安的方向倒去!他的袖子“无意间”拂过贵安的面前。
“噗——”
一股辛辣刺鼻的黑色粉末瞬间在贵安眼前弥漫开来!
“啊!我的眼睛!”贵安猝不及防,只觉得双眼一阵剧痛灼烧,瞬间泪流满面,视野里一片漆黑模糊,他惊恐地捂住眼睛,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允堂趁着他慌乱捂眼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往旁边一推!贵安猝不及防,绊倒在门槛上,发出一声闷响。
允堂看也不看,身形如同离弦之箭——尽管这箭已然力竭——朝着记忆中西侧宫墙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冷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肺部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他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凭借着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路线和此刻燃烧生命换来的力量,在黎明清冷的微光中,在寂静的宫苑里,拼尽全力地奔跑。
身后,隐约传来了贵安声嘶力竭的呼喊:“来人!快来人!十五殿下跑了!!!”
这呼喊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皇宫清晨的宁静。远处立刻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如同被惊动的蜂群,朝着重华宫方向迅速汇聚。
允堂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喉咙里充满了铁锈般的腥甜。他能感觉到,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呼喝声、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快!再快一点!
宫墙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已然可见,那片区域显得格外荒凉破败。杂草丛生,乱石堆积。就是那里!
他看到了那棵作为标记的老槐树,也看到了槐树下,那段看似与其他地方无异的、布满苔藓和裂缝的宫墙根基。
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距离那处暗渠入口还有十数步之遥时,两侧的巷道里,猛地窜出了数道黑影!他们身着便装,但动作矫健,眼神锐利,显然是早已埋伏在此的沈煜手下的隐卫!
“拦住他!”为首的隐卫低喝一声,几人呈合围之势,如同猎豹般扑向允堂!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允堂的脚步猛地顿住,看着那些迅速逼近的黑影,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吗?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玄铁指环,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有瞬间的清醒。
不!不能放弃!
他猛地扬起另一只手臂,将袖中剩余的黑色粉末,朝着迎面扑来的隐卫狠狠撒去!
“小心!闭气!”隐卫首领反应极快,立刻出声警示,同时侧身闪避。
粉末弥漫,暂时阻挡了正面的攻势。但两侧的隐卫已然逼近,伸手便向他抓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几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破空之声,从宫墙之外传来!
紧接着,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隐卫身体猛地一僵,闷哼一声,踉跄着扑倒在地!他们的肩胛或大腿处,赫然插着几枚造型奇特、泛着幽蓝光泽的细小短矢!
是弩箭!来自宫墙之外!
剩余的隐卫大惊失色,动作不由得一滞。
也就在这短暂的停滞间,允堂看到,那段布满裂缝的宫墙根下,一块看似与周围融为一体、长满杂草的“巨石”,竟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脸,在缝隙后一闪而过!
是东远!他果然找到了这里!他竟然在外面接应!
“殿下!快!”东远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宫墙,压抑而急促地传来。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允堂不再理会身后的呼喝和两侧迟疑的隐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道刚刚出现的、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追兵脚步声和隐卫气急败坏的怒吼。
身前,是那道透着微光、象征着自由的狭窄缝隙,和东远那双充满了担忧、急切与决绝的眼睛。
他猛地侧身,挤进了那道缝隙。潮湿、冰冷、带着浓重土腥气和腐烂味道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缝隙在他身后迅速合拢,将所有的喧嚣、危险和那座囚禁他已久的华丽牢笼,彻底隔绝。
黑暗,吞噬了一切。
他感觉到一只有力的、带着熟悉茧子的手,牢牢抓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臂,将他往更深的黑暗深处拖去。
他失去了所有力气,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他仿佛听到宫墙之外,远远传来了兵刃交击的声音,以及东远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然后,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