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抱着允堂，步履匆匆却异常平稳地穿过重重宫门，朝着重华宫的方向疾行。
小家伙怀里紧紧抱着那朵紫红色的硕大芍药，小脸贴在他肩上，似乎玩得有些累了，大眼睛半眯着，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般垂落。
常德却丝毫不敢放松，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带来一阵凉意，更让他绷紧了神经。方才御花园那一幕看似寻常，贤妃娘娘滴水不漏的言行背后藏着什么心思，他不敢深想。
重华宫熟悉的暖意和熏香气息扑面而来，常德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
他抱着允堂踏入殿内，皇帝南烁正坐在窗边的暖炕上批阅一份奏折，听见动静，抬起了头。
“父皇！”允堂一看到南烁，立刻来了精神，困倦一扫而空。他扭着小身子从常德怀里滑下地，迈开小短腿，抱着那朵几乎有他半人高的大芍药花，摇摇晃晃朝着南烁奔去，献宝似的将花高高举起，小奶音带着兴奋。
“花花！给父皇！漂漂花！”
南烁放下朱笔，看着那个举着大花、跌跌撞撞跑来的小身影，眼底瞬间漾开暖意。他俯身，稳稳接住扑到腿边的小儿子，顺手将他抱到膝上坐好，然后才接过那朵开得正艳的芍药。
花茎带着新鲜的汁液和泥土的气息，花瓣上还沾着允堂小手上的一点汗渍。
“哦？”南烁将花凑近鼻端，象征性地嗅了嗅，目光温柔地落在允堂亮晶晶的眼睛上。
“堂堂特意摘给父皇的？真漂亮。父皇很喜欢。”他用指尖拂去允堂额角跑出的一点细汗，“今天去御花园玩，开心吗？”
“开心！”允堂用力点头，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乐。他靠在父皇温暖的怀里，掰着小手指头开始数。“看花花！黄的…香香！还有…还有飞！白白的！跑啦！”停顿了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还有哥哥！姐姐！”
“哥哥？姐姐？”南烁抱着允堂的手臂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眼底深处那点暖意凝滞了一瞬，声音依旧温和，“哦？堂堂在御花园遇到哥哥姐姐了？是哪位哥哥姐姐啊？”
允堂歪着小脑袋，努力回想：“嗯…是…是……”他对那些称呼还不甚清晰，只能含糊地指向殿门口垂手侍立的常德，“常…！”
南烁的目光，缓缓移向侍立在殿门内侧的常德。那眼神看似平淡，却带着无形、山岳般的压力。
常德在允堂指向他时，心脏便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上前几步，走到暖炕前距离皇帝约五步远的地方，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额头深深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姿态恭敬至极。
“奴才常德，叩见陛下。”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十二分的敬畏。
“起来回话。”南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小殿下说在御花园遇到了兄姐，是怎么回事？”
常德依言起身，保持着躬身垂首的姿态，不敢直视天颜。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回禀，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缓，力求将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不添加任何个人揣测。
“回禀陛下。奴才遵旨带小殿下去沁芳亭附近赏花。小殿下在连翘花丛前玩耍时，恰逢贤妃娘娘带着四公主殿下与八皇子殿下入园。贤妃娘娘看到小殿下，便带着公主和皇子走了过来。”
他略作停顿，继续把贤妃娘娘说的话全都如实照说出来。
“奴才当时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即刻带小殿下返回重华宫，途中未再停留。奴才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鉴。”
整个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允堂在父皇怀里摆弄着那朵芍药花瓣发出的细微窸窣声。
张敬贤侍立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
南烁听完常德一字不差、毫无添减的复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捻动着允堂刚刚献上的那朵芍药花的花瓣。那紫红色的花瓣在他指腹下微微变形，渗出一点汁液。
空气安静得，压得常德几乎喘不过气，后背的衣衫又被冷汗浸湿了一层。他垂着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金砖缝隙。
允堂感觉到安静，停下玩花瓣的小手，仰起小脸，困惑地看着父皇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小声唤道。“父皇？”
就在常德感觉那无形的压力快要将他碾碎时，南烁忽然极轻地、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
那笑声很短促，像是看穿了一幕精心排演的戏码后的了然。他捻动花瓣的手指停了下来。
“呵……”南烁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他垂眸，看向怀里懵懂的儿子，大手覆上允堂柔软的发顶，轻轻揉了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
“堂堂真乖，知道给父皇带花回来。那花好看，哥哥姐姐也陪着玩，看来我们堂堂今天玩得很高兴。”
允堂见父皇又笑了，还夸他，立刻把刚才那点小困惑抛到脑后，用力点头。“嗯！高兴！”
南烁抱着他站起身，对依旧跪着的常德。
“起来吧。你今日差事办得仔细，护着小殿下周全，很好。赏三个月俸禄。”
常德紧绷的弦骤然松开，腿都有些发软。他强自镇定，再次深深叩首。
“奴才谢陛下隆恩！奴才职责所在，不敢居功！”这才站起身，垂手恭敬地退到一旁，后背早已湿透。
“张敬贤。”南烁抱着允堂走向内殿，随口唤道。
“奴才在。”张敬贤立刻上前一步。
“把那花找个瓶子养起来，就放在堂堂能看到的地方。”
“是，陛下。”张敬贤躬身应下，小心地从皇帝手中接过那朵承载着复杂意味的芍药花。他瞥了一眼退到阴影里的徒弟常德，师徒二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
南烁抱着允堂进了内殿，将他放在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允堂玩了大半天，又经历了一番“献宝”，此刻放松下来，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困意汹涌袭来。
“困了？”南烁坐在榻边，看着儿子揉眼睛的小模样。
允堂迷迷糊糊地点头，小身子软软地朝父皇的方向倒过来，依赖地抱住南烁的手臂，小脸贴在上面蹭了蹭，含糊地嘟囔。
“父皇…陪堂堂…觉觉…”
南烁的心，被这全然的信赖填满。他脱了鞋靴，侧身躺到榻上，将允堂小小的身子拥入怀中，拉过柔软的锦被盖好。一只手臂稳稳地环住允堂，另一只手则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着他的背脊。
“睡吧，父皇在。”南烁低沉的声音带着安定的力量，在允堂耳边响起。
允堂在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和拍抚中，小眉头舒展开，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南烁却没有入睡。他维持着怀抱儿子的姿势，深邃的目光落在允堂恬静的睡颜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孩子柔嫩的耳廓。殿内安静下来，只有父子俩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贤妃那关切中带着试探的话语，四公主递花时明媚的笑容，八皇子故作老成的招呼，还有那句“好好爱护弟弟”的叮嘱……在他脑海中翻涌。
沈氏……倒是会调教儿女，也懂得把握分寸。她想知道什么？是试探允堂在朕心中的分量？还是想借着孩子的手，在她那双儿女和允堂之间，搭起一座名为“友爱”的桥梁？亦或是……更深一层？
他低头，看着允堂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小小的、全然依赖着他的生命。沈氏今日的举动，看似温良无害……。
南烁的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蕴藏着帝王冰冷的戒备。他收紧了环抱着允堂的手臂。
无论是谁，打着什么旗号，都休想将任何算计沾染到他的堂堂身上。御花园的“偶遇”，一次足矣。
南烁缓缓合上眼睑，将那些翻腾的思绪压下。此刻，他只是一个守护幼子安眠的父亲。至于那些暗处的窥探与心思，自有他这位帝王，去梳理、去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