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承宇握着那把铜钥匙站在莲塘边时,雪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冰面上洒下一片碎金,枯荷的影子被拉得细长,像极了祖父相册里那些旧时光的剪影。
“爹爹,冰下面真的有莲子吗?”女儿蓝语棠仰着小脸问,手里还攥着那只木孔雀,翅膀上的纹路被她摸得发亮。
蓝承宇蹲下身,指着冰面下隐约可见的淤泥:“嗯,祖父说,最好的莲子都藏在最深处,要等雪化了、春水暖了,才肯探出头来。”他想起昨日接过钥匙时,祖父蓝思追的眼神——那里面有不舍,有欣慰,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期许,像极了多年前聂宗主将相册交给金凌时的模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蓝念安提着食盒走来,鬓边别着朵刚折的蜡梅:“阿兄,祖母让把这个给你。”食盒里是两小块荷花酥,酥皮上印着并蒂莲的纹样,还是按温宁先生传下的方子做的。
蓝承宇拿起一块递给妹妹,自己咬了一口,清甜的香气漫开时,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祖父膝头听故事的情景。那时祖父总说,魏前辈最会用莲蓬壳做哨子,一吹起来,整座云深不知处的鸟雀都会跟着飞;而蓝二前辈雕的木船,能在盛满露水的荷叶里漂上一整天。
“对了,”蓝念安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锦囊,“这是聂家表哥托人送来的,说是从南疆带的凤凰花种。”锦囊是用浅青色的布缝的,上面绣着朵小荷,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曾祖母江念卿留下的那个旧香囊。
蓝承宇打开锦囊,里面的花种红得像火,颗颗饱满。他忽然明白过来,祖父为何要在此时将钥匙交给他——有些东西,从来都不是用来锁的,而是用来传的。
开春后的第一场雨落下来时,蓝承宇带着蓝语棠和几个族中子弟开了莲塘的冰。冰面裂开的瞬间,混着泥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孩子们却欢呼着围上前,手里拿着祖父备好的竹篮。
“慢点挖,别伤着新冒的嫩芽。”蓝承宇叮嘱着,手里的小铲子轻轻拨开淤泥。忽然,他的指尖触到一粒圆滚滚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颗裹着黑泥的莲子,饱满得像要裂开。
“爹爹!我挖到这个了!”蓝语棠举着个小小的木片跑过来,上面刻着半朵莲花,边缘已经朽了,却能看出精致的纹路。蓝承宇的心猛地一跳——那是当年蓝二前辈雕的木船残骸,祖父说过,被仙子叼走那次,船底磕掉了一小块,魏前辈用金漆补过,如今漆色虽褪,那点修补的痕迹却依然清晰。
他把莲子和木片一起放进竹篮,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笑声。抬头望去,只见蓝景仪前辈的曾孙举着台新式相机跑过,镜头正对着塘边——那里,蓝语棠正学着曾祖母当年的样子,把一片新展的荷叶戴在头上,裙摆扫过刚冒尖的新荷,惊起一串水珠。
午后的阳光暖起来,蓝承宇坐在小筑的门槛上,看着族中子弟们在塘边忙碌。有人在翻晒去年的茶饼,茶香混着泥土的气息飘过来;有人在整理墙角的陶罐,给“丙辰年新茶”的标签掸去灰尘;蓝念安正蹲在案几前,用那台蒙尘的旧相机试着拍照,镜头对着窗外的莲塘,仿佛想把这初萌的新绿,也装进时光的匣子里。
蓝语棠跑过来,把刚编好的莲蓬手链戴在他腕上:“爹爹,祖母说,等新荷开满塘,就请聂家表哥来拍‘采莲图’呢。”
蓝承宇低头看着手链上歪歪扭扭的莲子,忽然想起祖父锁门时的背影。那时他以为,锁上的是一段岁月,如今才懂,关上门的瞬间,新的故事已经在门内悄悄发了芽。
暮色降临时,他仔细锁好小筑的门,将钥匙放进贴身的锦囊里。锦囊贴着心口,里面的凤凰花种仿佛有了温度,像极了多年前,曾祖母江念卿递到祖父鼻尖的那个香囊——一样的馨香,一样的,藏着未完的期盼。
远处的廊下,蓝启仁公公安坐过的竹椅还在,竹缝里卡着片干枯的凤凰花瓣。风穿廊而过,带着新荷的清香,恍惚间,仿佛又听见魏前辈的笑声,蓝二前辈的低语,还有祖父祖母年轻时,在莲塘边追逐的嬉闹声。
这些声音,混着新抽的荷茎拔节的脆响,一起融进了渐浓的暮色里。蓝承宇知道,等到来年盛夏,满塘的新荷会开得比往年更盛,而那时,又会有新的故事,被刻进时光的年轮里,像这莲塘的印记,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