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把邯郸城的轮廓浸得发柔时,项尘才踩着城门最后一缕余晖进了城。刚过吊桥,就闻见满街的烟火气——卖胡饼的摊子冒着金黄的油星,烤得酥脆的饼皮咬开能掉渣;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咚咚咚”的声响混着“甜浆粥嘞——热乎的甜浆粥”的吆喝,裹着晚风往人耳朵里钻。可这份热闹里,又藏着几分说不出的紧绷——城墙根下每隔十步就站着个穿兵甲的汉子,手里的长枪斜斜杵在地上,眼神扫过行人时,总带着股子搜捕的锐利。
项尘把长枪斜背在身后,又把外衫的领口往上提了提,遮住半张脸。刚从丛台外围撤下来时,他衣角还沾着草屑,此刻被晚风一吹,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走在青石板路上,看着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挂着“赵记布庄”的蓝布幌子、摆着青瓷碗的食肆、堆着竹简的书铺,心里头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有碎片似的画面在脑子里闪:也是这样的青石板路,一个穿素色长衫的老者牵着个半大孩子的手,指着布庄门口的织机说“你看这经纬,就像机关的榫卯,差一分都不行”;孩子踮着脚,伸手去够货郎担上的木鸟,老者笑着把木鸟买下来,指尖在木鸟肚子上轻轻一转,那鸟就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苏先生……”项尘下意识地呢喃出声,指尖在衣袋里摸了摸——那里藏着一块墨色的玉佩,是苏先生走之前塞给他的,玉佩上刻着个“墨”字,边缘被他摸得光滑发亮。苏先生总说自己是“墨门中人”,可项尘那时候小,只知道跟着先生学做机关、识草药,直到先生突然消失,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先生的身份,远没有“教书先生”那么简单。
今天在丛台外听到“工匠被抓”的消息时,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墨家的人——逆时盟行事狠辣,又专挑机关工匠下手,除了墨家,他想不出还有谁能跟逆时盟在机关术上抗衡。可邯郸这么大,墨家又素来低调,像藏在水里的鱼,哪里去找?
他沿着主街慢慢走,眼睛扫过路边的每个摊位。卖胭脂水粉的、打银器的、编竹筐的……大多是寻常营生。走到街中段时,一阵“吱呀吱呀”的木轴转动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不起眼的小摊,摆在一棵老榆树下,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手上沾着些木屑。摊位上没什么花哨的东西,就摆着几个巴掌大的木鸢、木狗,还有会走的木人。老者正低着头,手里拿着把小刻刀,在一块桐木上细细雕琢,阳光透过榆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把皱纹里的木屑照得清清楚楚。
项尘的脚步顿住了。
那木鸢太像了——跟苏先生当年给他做的几乎一模一样。桐木削成的翅膀,翅膀边缘刻着细密的锯齿纹,肚子底下有个黄豆大的圆孔,孔里露着一点黄铜的机关轴。他记得苏先生说过,这是墨家特有的“飞鸢轴”,转动的角度不对,木鸢就飞不起来,还容易把轴拧断。
他忍不住走了过去,蹲在摊位前,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只木鸢。桐木的触感温润,带着点木头特有的清香。老者抬了抬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声音有点沙哑:“小伙子,想买个玩意儿?这木鸢是最好卖的,拧开机关能飞三丈高,给娃玩最合适。”
项尘没说话,目光落在木鸢肚子的圆孔上。他拇指和食指捏住圆孔旁边的木片,轻轻往逆时针方向转了半圈——这个角度是苏先生教的,既要转到位,又不能太用力,刚好能卡住机关里的簧片。
“咔嗒”一声轻响,木鸢的翅膀突然微微张开,露出里面藏着的细木羽。
就在这时,老者的眼神突然变了。
刚才还带着点随和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像淬了冷光的刀,他手里的刻刀停在半空中,另一只手悄悄往摊位底下摸去——项尘眼角的余光瞥见,摊位底下似乎藏着个铁制的玩意儿,像是机关弩的轮廓。
“你刚才转的是什么手法?”老者的声音压低了,没了刚才的沙哑,多了几分警惕,“寻常人只会瞎拧,哪能这么准地卡住‘回簧’?”
项尘心里一动,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他没急着回答,而是从衣袋里掏出那块墨玉,放在摊位上。墨玉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上面的“墨”字清晰可见。
老者的目光落在墨玉上时,瞳孔猛地一缩。他手里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木头上,刚才摸向摊位底下的手也收了回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墨玉,指尖在“墨”字上摩挲着,嘴唇哆嗦着:“这……这是‘墨令’?你是……你是墨门的人?”
“我不是墨门弟子,但这墨玉是苏先生给我的。”项尘轻声说,“苏先生说,要是遇到难处,拿着这墨玉找墨门的人,他们会帮我。”
“苏先生?”老者抬头看他,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你说的是苏景行苏先生?”
项尘一愣——他只知道先生姓苏,还从没听过先生的全名。他赶紧点头:“对,先生教我做机关、识草药,四年前突然离开了。”
老者叹了口气,把墨玉还给项尘,眼神里多了几分怅然:“苏师兄啊……他是我们墨门里最厉害的机关师,当年为了护着‘墨家秘录’,跟逆时盟的人斗了一场,之后就没了音讯。我们都以为他……”他没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突然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小伙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项尘心里一喜,刚要起身,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他抬头一看,只见一队骑兵沿着主街过来,为首的兵卒手里举着个画像,挨家挨户地问:“见过这个人吗?穿劲装,带长枪,身高七尺有余,要是看到了,赶紧报官!”
画像上的人,眉眼和项尘有七分像——显然是丛台的守军在搜捕他。
老者脸色一变,赶紧拉了项尘一把,把他往摊位后面的小巷里拽。“快躲躲!”他低声说,“最近邯郸城里查得严,逆时盟的人跟官府勾搭上了,到处搜捕跟墨门有关的人,还有去过丛台附近的可疑分子。”
项尘跟着老者钻进小巷,巷子很窄,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墙壁上爬满了青藤,脚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还积着些雨水。马蹄声和吆喝声渐渐远了,老者才松了口气,回头对项尘说:“别怕,这巷子是我走惯了的,绕两条街就能到我家,安全。”
他走在前面,脚步很稳,虽然头发花白,却一点不显老态,转弯的时候还特意回头看了看,确认没人跟着。项尘跟在后面,看着老者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踏实——就像当年跟着苏先生走在小路上一样,知道前面的人会护着自己。
“老人家,您怎么会在街头卖机关玩具?”项尘忍不住问。
老者笑了笑,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墨门讲究‘兼爱非攻’,本来是帮着老百姓做些省力的机关,比如水车、织布机。可自从逆时盟来了,到处找我们墨门的人,说要抢我们的机关术。为了活命,只能把正经的机关藏起来,摆摊卖些小玩意儿做掩护。”他顿了顿,又说:“你去丛台附近干什么?是不是跟逆时盟的人对上了?”
项尘点点头,把今天在村里救平民、听到丛台有黑衣人活动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那些黑衣人应该就是逆时盟的,他们抓了工匠,还在丛台里找东西。我担心他们要搞大事,所以想找墨门的人帮忙。”
老者的脸色沉了下来,脚步也停住了。他靠在巷墙上,从怀里掏出个旱烟袋,点上烟,抽了一口,烟雾从他嘴角飘出来,模糊了他的表情:“逆时盟早就盯上丛台了。三个月前,他们就派人来邯郸,打听丛台里的‘机关密道’——那密道是当年我们墨门帮赵王修的,除了墨门的人,没人知道怎么走。”
“机关密道?”项尘眼睛一亮,“您是说,逆时盟的人想通过密道进丛台?”
“十有八九。”老者磕了磕烟袋锅,“丛台的守卫虽然严,但那密道藏在地下,入口在丛台西侧的一口枯井里。要是逆时盟的人找到了入口,再用机关打开,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他们抓工匠,说不定就是为了破解密道里的机关——那密道里有‘连环弩’和‘流沙陷阱’,没墨门的手法,进去就是死路。”
项尘心里一紧——难怪逆时盟要抓工匠,原来是为了破解密道机关!要是让他们进去了,丛台里的人根本防不住。
“那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啊!”项尘急道,“要是逆时盟的人今晚就行动,可就来不及了!”
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慌:“别急,那密道的入口处还有最后一道机关,叫‘墨锁’,只有用‘墨令’才能打开——就是你那块玉佩。逆时盟的人没有墨令,就算找到入口,也打不开墨锁。”
项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墨玉,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那他们抓工匠,难道不是为了破解墨锁?”
“他们可能不知道有墨锁。”老者解释道,“当年修密道的时候,墨锁是我和苏师兄亲手装的,除了我们俩,没第三个人知道。逆时盟的人只知道有密道,却不知道还有墨锁这道关。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又变得凝重,“他们要是找不到墨锁的破解方法,说不定会对抓来的工匠下手。那些工匠都是普通老百姓,哪禁得住他们折腾?”
项尘想起今天在村里遇到的老头,他儿子就是丛台的守卫,要是工匠里也有这样的人,他们的家人该多着急?他攥紧了拳头:“老人家,您知道逆时盟把工匠关在哪里吗?我们能不能先把工匠救出来?”
老者叹了口气:“不知道。逆时盟的据点藏得很隐蔽,我们墨门的人找了半个月,都没找到线索。不过……”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今晚我们墨门有个集会,在城外的破庙里,到时候我把你的事跟其他师兄说,大家一起想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带你去我家,把你的样子改改,免得被街上的兵卒认出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了小巷,来到一条更窄的胡同里。胡同尽头有个小小的院子,院门上挂着个破旧的竹帘,竹帘上还挂着几个晒干的葫芦。老者掀开门帘,回头对项尘说:“进来吧,这是我的住处,安全。”
项尘跟着他进了院子,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些木头和工具,靠墙的地方有个水车模型,水流从模型顶部的槽里流下来,带动水车转动,还能把水抽到旁边的小桶里——显然是墨家的机关术。
“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找件衣服。”老者说完,就进了屋里。
项尘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那个水车模型,又想起了苏先生。先生当年也做过类似的水车,还说要教他做“能运粮的木牛流马”,可还没等教,先生就走了。他摸了摸怀里的墨玉,心里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找到逆时盟的据点,救出工匠,也找到先生的下落,不管先生在哪里,他都要把先生找回来。
没过多久,老者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套粗布衣服和一顶斗笠:“这是我儿子的衣服,他跟你差不多高,你换上吧。再把斗笠戴上,遮住脸,街上的兵卒就认不出你了。”
项尘接过衣服,走进屋里换了。衣服虽然有点大,但穿在身上还算合身。他戴上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
老者看着他,点了点头:“这样就好多了。今晚的集会定在三更天,我们得晚点出发,免得被人盯上。现在还早,我去给你煮点粥,你也饿了吧?”
项尘确实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两个干饼。他感激地说:“多谢老人家,麻烦您了。”
老者笑了笑:“客气什么?你是苏师兄的徒弟,就是我们墨门的自己人。当年苏师兄救过我的命,现在帮他的徒弟,是应该的。”
他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柴火燃烧的声音和粥的香气。项尘坐在院子里,听着厨房里的动静,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在这陌生的邯郸城里,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他终于找到了可以信任的人,找到了对抗逆时盟的希望。
只是他不知道,此刻的邯郸城外,一队黑衣人正骑着马朝着城门口赶来,为首的人手里拿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正是没换衣服前的项尘。而丛台里,一盏盏灯笼被点亮,赵王正坐在宫殿里,对着满朝文武发脾气,因为他收到消息,逆时盟的人今晚可能要对丛台下手了。
夜色越来越浓,邯郸城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而潜伏在暗处的危机,正悄然逼近。项尘喝着老者煮的热粥,心里清楚,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但他没有退缩——为了苏先生,为了那些被抓的工匠,为了赵国的百姓,他必须走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