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尽头,一朵由尘埃与火焰构成的巨大花朵,正在无声地、缓慢地绽放,然后枯萎。
没有声音传到这里,但那股灼热的冲击波,却让林间的空气都变得扭曲。
预定的集合点,一片狼藉。
幸存的A大队队员们或坐或躺,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硝烟、血污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麻木。
成才跪坐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抱着那支已经没有了温度的步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朵正在消散的蘑菇云。
他的嘴唇在哆嗦,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枚温热的芯片,被他用作战服的内衬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放在最贴近胸口的口袋里。
那里,还残留着林锋手掌的温度。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齐桓被人搀扶着,勉强坐了起来,他一睁眼,就看到了远方的景象,身体猛地一僵。
他转过头,看到了躺在不远处的袁朗,立刻挣扎着爬了过去。
『队长!队长!』
袁朗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
他的眼神先是迷茫,随即迅速聚焦,同样看到了那片天空。
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慢慢地坐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被压得不成样子的香烟,抖了半天,才抽出一根。
点烟的手,抖了三次才成功。
浓重的烟雾喷出,他沙哑着嗓子,目光却没有离开那片天空。
『……说说吧。』
齐桓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扭头看向成才。
所有还清醒的队员,目光都汇聚到了成才身上。
成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袁朗,扫过齐桓,扫过每一个幸存的战友。
他的眼眶红得吓人,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吴哲……拓永刚……都没了。』
没有人出声,只有几声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
袁朗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收紧。
『……继续。』
成才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基地要自毁了,我们拿到了东西,但是门被锁了……出不去。』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最后的几十秒。
『是伍六一……他用手刀打晕了你和齐桓,让我带着你们和伤员先走。』
『他说……他那条腿,早就该断了。是林锋把他拉了回来。』
『他说……他那条命,早就该还给部队了。』
成才的声音开始哽咽,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然后……他就去拉那个紧急释放杆,把闸门升起来了。』
袁朗猛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光亮在他的眼底闪烁。
『林锋呢?』
这个问题,让成才的身体再次僵住。
他抬起头,泪水混着脸上的灰尘,划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林锋……他和伍六一……背靠着背,守着通道,给我们断后。』
『倒计时最后几秒,他把这个……』
成才颤抖着手,从胸口掏出那个被布包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扔给了我。』
袁朗没有接,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成才。
『然后呢?』
『然后……闸门就落下了。』
成(才)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看见他们两个……被火光……吞没了。』
『一。』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成才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地上,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压抑的气氛被彻底点燃,几个年轻的队员也跟着哭出了声。
袁朗没有哭,他只是沉默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烟雾缭绕中,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他伸出手,从成才手里接过了那个包裹。
打开布,一枚小小的、还带着余温的芯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很轻,却又重得让他几乎拿不稳。
他慢慢地攥紧了手,芯片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兵。
人人带伤,神情悲怆。
出发时的一支精锐小队,回来时,却只剩下这残兵败将。
代价。
这就是代价。
他转过身,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看着远方那片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天空,仿佛想从那里,再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时间,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螺旋桨的轰鸣声从天边传来。
『是……是救援!』
一个队员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
一架重型武装直升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飞速靠近。
然而,袁朗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对。』
齐桓也察觉到了异样。
『这不是我们的飞机!涂装不对!』
直升机在他们头顶盘旋,巨大的气流吹得人睁不开眼。
数道绳索被抛下,紧接着,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如同蜘蛛般迅速索降到地面。
他们的动作快得惊人,落地后立刻形成了战斗队形,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A大队的每一个人。
这些士兵穿着黑色的作战服,脸上戴着战术面罩,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他们的装备,比A大队现役的还要精良。
幸存的A大队队员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警惕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一名军官从队伍中走出,他摘下面罩,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他走到袁朗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就是A大队指挥官,袁朗中校?』
袁朗的目光落在那名军官的肩章上。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标志——由黑色金属丝线绣成的,一个狰狞的、结构复杂的蜂巢。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是。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那名军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文件,在袁朗面前展开。
『根据《国家安全特别事态条例》,你们小队在本次行动中的所有记录与权限,自现在起,由我们‘特别应对部’全面接管。』
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现在,请命令你的队员,放下武器,接受审查。』
『什么?』
齐桓第一个忍不住,上前一步怒喝道。
『我们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兄弟的尸骨还没凉,你们他妈的就要缴我们的械?你们到底是谁!』
那名军官的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冷冷地看着袁朗。
『袁朗中校,这是命令。请你配合。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配合?』
袁朗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充满了冰冷的怒火。
『我的人,死了好几个,才换回来这么个东西。你们一句话,就要拿走?一句话,就要我们放下枪?』
他摊开手,露出了那枚芯片。
『你们想要这个?』
军官的目光落在那枚芯片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这是国家财产,理应上缴。』
『国家财产?』袁朗向前走了一步,逼视着对方,『那我问你,我的兵,是不是国家财产?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军官面无表情地回答。
『放你妈的屁!』
成才猛地站了起来,他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个军官。
『我兄弟用命换来的东西!你们凭什么来拿!』
『凭这个。』
军官举起了手中的文件。
『这是最高指令。袁朗中校,我再重复一遍,放下武器。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他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所有士兵,齐刷刷地拉动了枪栓。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A大队的队员们虽然个个带伤,体力透支,但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枪,与对方形成对峙。
一场自己人之间的交火,一触即发。
袁朗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这份文件,这个所谓的“特别应对部”,还有那个诡异的蜂巢标志,都说明了一件事——他们拼死捅破的马蜂窝,其背后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他们无法想象的层面。
他们刚刚逃出虎口,却又一头撞进了狼窝。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一个略带疲惫,却依旧懒洋洋的声音,从众人身后的树林里传了出来。
『我说,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这几个刚打完一场恶仗、还挂着彩的兄弟,是不是有点不太地道啊?』
这个声音!
袁朗的身体猛地一震!
成才像是被雷击中一样,缓缓地转过头。
齐桓和其他所有A大队的队员,都用一种不敢相信的表情,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林间的阴影里,一个人正靠在一棵大树上。
他的作战服破破烂烂,脸上还带着血污,但嘴角却挂着一丝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微笑。
在他的身旁,另一个人拄着一支步枪,瘸着一条腿,但站得笔直。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得比谁都灿烂。
是林锋。
是伍六一。
他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