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河北三镇相继俯首,帝国东方渐趋平定之际,遥远的西域,那场关乎大唐西陲安危的鏖战,也终于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迎来了阶段性的转折。
龟兹城,已然成为一座浴血的坚城。
城墙上下,遍布战争留下的狰狞痕迹。被回回炮砸出的坑洼尚未填平,焦黑的箭楼兀自冒着残烟,空气中混合着尸骸腐臭与硝烟的刺鼻气味,久久不散。城头值守的唐军将士,人人面带倦容,甲胃破损,许多士卒身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大漠中历经风沙磨砺的磐石,坚定而锐利,死死盯着城外那片连绵的吐蕃营寨。
吐蕃“幼狼”论莽罗衣的攻势,持续了将近一月。这位年轻的吐蕃枭雄,用兵确如传闻中那般狡诈狠厉。他不再像其叔论钦陵那样寻求正面决战,而是不断变换主攻方向,时而勐攻东门,时而夜袭北墙,辅以回回炮的持续轰击,试图在漫长的消耗战中拖垮唐军的意志和城防。
然而,他低估了梁宰的决心,也低估了安西唐军的韧性。
安西节度使梁宰,这位面容粗犷的宿将,仿佛一株扎根边塞的胡杨,任凭风沙狂啸,我自岿然不动。他采纳了杜丰“稳守挫锐”的战略,凭借龟兹坚固的城防,与论莽罗衣展开了殊死的拉锯。每一次吐蕃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城头,都会遭到唐军顽强的反击。滚木、礌石、热油、金汁……所有能用的守城器械和手段都被发挥到极致。短兵相接的肉搏战几乎每日都在上演,城墙垛口反复易手,又被唐军一次次舍生忘死地夺回。
副将浑泰在这场血战中迅速成长,他继承了堂兄浑瑊的勇武,每每在关键时刻,亲率精锐甲士充当救火队,哪里防线告急就冲向哪里,手中长槊不知挑翻了多少吐蕃“桂”武士,自身也多次负伤,却始终死战不退。他的勇猛,极大地鼓舞了守城军民的士气。
但战争的代价是惨烈的。城中守军伤亡日增,药材奇缺,箭矢储备也消耗巨大。最大的威胁,来自于吐蕃那几具庞大的回回炮,它们持续不断地将巨大的石块抛射入城,不仅砸毁民宅,更对城墙本体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南面一段城墙甚至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就在这最艰难的时刻,河西节度使派出的五千精骑、一万步卒,携带着大批箭矢、守城器械和部分工匠,历经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了龟兹外围。他们并未贸然与吐蕃主力决战,而是依令,在梁宰的调度下,一方面加强城防,抢修破损,另一方面,不断派出精锐骑兵,袭扰吐蕃的粮道和小股部队,使得论莽罗衣无法全力攻城。
与此同时,凌素雪麾下“察事司”西域分部的活动也初见成效。关于论莽罗衣“损失惨重”、“久攻不下、赞普不满”、“其他贵族欲取而代之”的流言,开始在吐蕃军中悄然传播。虽然未能直接导致其内乱,但也无疑加剧了论莽罗衣的压力和其麾下各部族军队的疑虑。
战局,逐渐陷入了胶着。论莽罗衣发现,龟兹这块骨头,远比他想象的要硬得多。唐军的抵抗意志顽强得可怕,而援军的到来和后勤线受到袭扰,更让他速战速决的计划彻底落空。时间,开始站在防守一方。
转机,发生在一个风沙骤起的黄昏。
连日攻城受挫,士气有所低落的吐蕃军,再次组织起一波强攻,主攻方向正是那处出现裂痕的南城墙。巨大的攻城锤在箭雨和盾牌的掩护下,一下下撞击着城门,云梯如同附骨之疽般搭上城头,吐蕃士兵嚎叫着向上攀爬。
梁宰亲临南城指挥,浑泰则率领敢死之士在城头往来冲杀,战况异常惨烈。眼看一段城墙在撞击和攀爬中摇摇欲坠,数名吐蕃悍卒已然跃上城头,形势岌岌可危。
就在此时,浑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夺过身边士卒手中一罐勐火油(石油),点燃引信,在周围唐军惊骇的目光中,大吼一声:“大唐万胜!” 竟纵身从城墙裂口处跃下,直直砸向下方那巨大的攻城锤和密集的吐蕃士兵!
“轰——!”
剧烈的爆炸声和冲天而起的火光,瞬间吞噬了攻城锤以及周围的大片区域。火焰猛烈燃烧,引燃了吐蕃士兵的衣甲和攻城器械,引发了一片混乱和凄厉的惨嚎。
浑泰,这位年轻的将领,以最壮烈、最决绝的方式,践行了他与龟兹共存亡的誓言,也用生命为守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为浑将军报仇!”梁宰虎目含泪,嘶声怒吼,挥刀将一名刚探上城头的吐蕃百夫长砍翻。
“报仇!报仇!”城头守军目睹浑泰壮举,悲愤交加,士气瞬间被点燃至顶点,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将攀上城头的吐蕃士兵尽数斩杀,并将云梯一一推倒。
这场面太过惨烈和震撼,连凶悍的吐蕃士兵也为之胆寒,攻势为之一滞。
而此时,城外的河西援军骑兵,趁势从侧翼发动了一次凌厉的突袭,狠狠撕咬了吐蕃攻城主力的侧后方,烧毁了不少营帐和辎重。
内外交困,士气受挫,加之风沙越来越大,不利于攻城,论莽罗衣望着那座依旧巍然屹立、仿佛永远无法征服的龟兹城,以及城头那面虽然残破却始终飘扬的大唐旗帜,终于不甘地下达了退兵的命令。
持续月余的龟兹攻防战,以吐蕃军的主动撤退暂告一段落。
数日后,打扫完战场,初步稳定了局势的梁宰,与河西援军主将联名,以八百里加急,将西域捷报送往长安。
捷报中,详细陈述了龟兹保卫战的艰苦与惨烈,尤其浓墨重彩地描绘了浑泰将军壮烈殉国的英勇事迹,为其请功追谥。同时奏报,吐蕃论莽罗衣部已退至疏勒以西休整,短期内应无力再组织大规模进攻,安西核心区域暂保无虞。北庭节度使朱光庭亦发来协奏,表示北庭方向压力已减轻,并派出部队策应安西。
这份来自万里之外的捷报,穿越河西走廊,飞越陇山,最终送达长安时,距离魏博平定、成德请罪,不过旬日之间。
杜丰在政事堂内,同时看着来自河北的最终报告和这份染着西域风沙与鲜血的捷报,沉默良久。
他既为河北的初步平定感到欣慰,更为西域将士的忠勇和浑泰的牺牲而心潮澎湃,亦深感肩上责任之重。
他当即下令:
“追赠浑泰为安西大都护,谥号‘忠烈’,厚恤其家。所有龟兹守军及河西援军将士,论功行赏,犒劳三军!”
“敕令梁宰、朱光庭,趁吐蕃新败,加紧修复城防,巩固防线。于交通要冲、水源地处,增筑堡垒烽燧,形成纵深防御体系。”
“招募内地百姓,尤其是关中、陇右无地或少地之民,迁往安西、北庭,由政府拨给土地、种子、农具,移民实边,稳固根基。此乃长久之计,需稳步推行。”
“命河西、陇右,继续向西域输送必要的军械物资,尤其是强弓硬弩与守城器具。同时,加强对吐蕃动向的侦查,不可因其暂退而松懈。”
一道道命令发出,旨在将这场用鲜血换来的胜利,转化为帝国西陲长治久安的基石。
西域的烽火暂熄,但杜丰知道,吐蕃之患,绝非一战可定。论莽罗衣这条“幼狼”只是暂时退去舔舐伤口,更大的风暴或许还在后头。然而,此战的胜利,极大地提振了帝国上下的信心,也证明了杜丰东西线统筹战略的正确性。
如今,东方已靖,西方暂安。帝国的目光,终于可以更多地投向内部深化的改革,以及……那始终暧昧不明、蠢蠢欲动的北方。回纥人的使者,据说已经在前来长安的路上了。新的挑战,即将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