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研讨会当日,校园里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学术气息。大礼堂外悬挂着醒目的横幅,来自各界的学者、杰出校友穿梭其中,气氛庄重而热烈。封瑶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化了淡妆,将她身上那份重生后的通透与坚定衬托得愈发清晰。她提前到达会场,检查设备,调试ppt,每一个步骤都井然有序,不见丝毫慌乱。
内心的平静,源于昨夜日记里的自省,也源于清晨收到的一条简短信息。来自徐卓远,只有两个字:「顺利。」
她看着屏幕,唇角微微弯起,回复了同样的两个字。无需多言,这是一种默契,如同战场上的战友,在冲锋前互相确认的眼神。
嘉宾陆续入场。封瑶在后台备场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嘉宾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身影——林婉云教授。她坐在院领导身旁,穿着剪裁优雅的深色西装套裙,颈间系着一条淡雅的丝巾,气质清冷卓然,与荣誉墙上的照片别无二致,只是更添了几分岁月沉淀下的威严。她的视线似乎也正落在后台方向,与封瑶有一瞬的交汇。那目光锐利而冷静,带着学者特有的审视,让封瑶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拍,但她迅速调整呼吸,回报以一个不卑不亢的、沉静的微笑。
她随即注意到,林教授身旁的位置是空的。徐卓远并未陪同在侧。这细微的安排,似乎印证了昨晚她关于他们母子关系的猜测。
研讨会正式开始。轮到封瑶上台时,她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向讲台。灯光打下,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双审视的眼睛。然而,预演了无数次的熟悉感涌上来,冲散了最后一丝紧张。她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平稳、清晰,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
报告过程异常顺利。她对自己研究内容的深刻理解,对SVd框架的娴熟运用,以及对临床数据关联性的精辟阐释,都超出了在座许多人对一个本科生的预期。当她引述与周屿讨论得来的、关于“艺术生成逻辑与意识流变”的巧妙类比时,虽如秦教授所提醒般点到即止,却依然引发了台下几位资深学者感兴趣的低声交流。
在提问环节,一个关于算法在极端数据噪声下的鲁棒性问题抛了过来,角度颇为刁钻。封瑶脑海中瞬间闪过前世曾被类似问题问得哑口无言的窘迫,但此刻,她只是微微停顿,脑海中飞速整合了徐卓远曾在一次组会上提到过的正则化优化思路,结合自己后续的验证数据,条理清晰地给出了回答。
“感谢您的提问。关于鲁棒性,我们确实考虑了高噪声场景。我们在损失函数中引入了基于信息熵的自适应正则化项,具体改进如下……”她边说边调出备用幻灯片的一页,展示了关键公式和对比实验结果,“数据显示,改进后的模型在信噪比低于5db时,性能衰减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
逻辑严密,数据支撑有力。台下响起了一阵赞许的掌声。封瑶看到秦教授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而嘉宾席上的林婉云教授,始终严肃的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认可的表情。
报告圆满结束。封瑶在掌声中鞠躬致意,走下讲台时,感觉后背微微汗湿,但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满足感和释然。她做到了,凭借这一世扎实的努力和沉淀,她成功地扭转了前世的遗憾。
“表现很好。”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封瑶回头,竟是林婉云教授。她不知何时来到了后台区域,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林教授。”封瑶连忙礼貌地问候,心绪再次绷紧。
林婉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评估一件精密的仪器:“你对奇异值分解的理解,超出了常规教材的范畴,尤其是对左奇异向量在特征提取中的物理意义诠释,很有见地。是受了卓远的影响?”
她的问题单刀直入,带着学术上的敏锐,也似乎隐含着某种探究。
封瑶稳住心神,坦然回答:“谢谢林教授。徐同学在算法上的造诣确实给了我很多启发,但关于物理意义的理解,主要来源于我对跨模态数据本身特性的反复思考和文献阅读,特别是您早年那篇关于‘脑网络节点中心性与信息流’的论文,给了我很大启发。”
她提到了林婉云本人一篇颇具影响力的早期工作。这并非刻意奉承,而是她确实在深入调研时仔细研读过,并从中获得了灵感。
林婉云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哦?那篇工作有些年头了。你能注意到并理解到这一层,不容易。”她顿了顿,语气似乎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继续保持这种独立思考的能力。”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例行公事的学术交流。
封瑶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次短暂的接触,比她预想的要平和,也让她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徐卓远身上那份冷静和疏离的来源——那是一种高度理性、专注于事业、情感内敛甚至可能有些笨拙的家庭气质。
她走出后台,想寻找徐卓远的身影,却在礼堂侧门外的走廊里,看到了他。他正和林婉云面对面站着,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气氛有种无形的凝滞。
林婉云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来:“……报告做得不错,逻辑清晰,基础也算扎实。你秦老师眼光不错。”这话像是评价封瑶,又像是透过封瑶在评价徐卓远所处的环境。
徐卓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回应:“她一直很努力。”
“嗯。”林婉云应了一声,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长条形小盒子,“这次回来匆忙,这是给你带的,一支限量版的钢笔。希望你在学术道路上能走得更远。”
徐卓远的视线落在那个盒子上,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排斥,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方式。“谢谢,妈。”他接过,语气礼貌而疏远。
林婉云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道:“我下午的航班,还要赶去参加下一个会议。你……照顾好自己。”
“您也是。”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寻常母子间的亲密叮嘱。林婉云转身,踩着高跟鞋干脆利落地离开,背影挺拔依旧。
徐卓远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钢笔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包装纸。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沉的静默。
封瑶没有立刻上前。她看着这一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微微发酸。她想起了自己母亲那个生硬却努力的“加油”,想起了前世自己渴望却得不到的理解。原来,即使是像徐卓远这样看似拥有一切的天之骄子,也在背负着属于他的、不为人知的失落与空洞。
她正犹豫着是否该悄然离开,给他留出独处的空间,徐卓远却仿佛背后长眼一般,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片冰封的湖面,在看到她的一刹那,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辨别的、类似疲惫又像是释然的情绪。
他朝她走了过来,脚步沉稳,直到在她面前站定。
“都结束了?”他问,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
“嗯。”封瑶点头,看着他,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化作一句最朴素也最真诚的,“你……还好吗?”
徐卓远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她带着关切的眼睛,然后抬眸,望向走廊窗外明净的天空,那里有飞鸟掠过,不留痕迹。
“习惯了。”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苍凉。但随即,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封瑶身上,那双总是冷静理智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变得清晰而坚定。
“封瑶,”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谢谢你。”
谢谢什么?谢谢她的报告成功?谢谢她刚才没有打扰?还是谢谢她此刻这句简单的“你还好吗”?他没有明说。
但封瑶懂了。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共鸣,那是两个同样在内心深处与某种孤独感抗争的灵魂,在一次成功的并肩作战后,终于清晰地看到了彼此冰层之下,那真实涌动的、渴望被理解和连接的温度。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迎着他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温暖而了然的微笑。
阳光透过玻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汇在一起。礼堂内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这一刻,无需更多言语,冰层之下的共振,已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