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父子对峙与和解
锦园坐落在城市静谧的一隅,青砖灰瓦隐于闹市,唯有门匾上两个烫金小字彰显着它的不凡。这是会员制的私房菜馆,园内曲径通幽,竹影摇曳,环境清幽,格调高雅。然而,对徐卓远而言,这里每一寸精心雕琢的景致,都仿佛透着无形的压力——这里是他父亲最常招待商业伙伴的地方,也是他童年记忆中与父亲共进晚餐最多的地方,那些晚餐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对他学业、品行、未来的审视与训导。
侍者引他们至一个僻静的包间“听雨轩”。推开门,徐建深已经端坐在主位,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抬眸,目光如鹰隼般先落在徐卓远身上,锐利地审视着他今日的着装、神态,随后才滑向他身旁的封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考量,那目光仿佛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徐叔叔好。”封瑶落落大方地问候,笑容得体,既不谄媚也不怯懦。她今天穿了一件简约的米白色羊绒毛衣和深色羊毛长裙,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气质温婉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定。来之前,她特意向徐卓远打听过徐父的喜好,避开了所有可能被认为是“轻浮”的元素。
徐建深微微颔首,算是回应,没有多余的热情。“坐。”他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命令感。
徐卓远替封瑶拉开椅子,动作细致体贴,自己才在她身边坐下。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迎风的雪松,面对父亲的威压,他不再像前世那般浑身是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闪躲,只是用一种近乎平静的疏离筑起了防线。他知道,今天的交锋,从一开始就是意志的较量。
菜品一道道上来,淮扬菜系,精致清淡,却食不知味。席间主要是徐建深在问,关于学业,关于“星桥”项目,语其公事公办,仿佛不是在关心儿子,而是在评估一个投资项目的进展,每一个问题都暗藏着陷阱和质疑。
徐卓远的回答言简意赅,逻辑清晰,既不夸大也不隐瞒。当徐建深问到项目核心算法的创新点时,他甚至能条分缕析地阐述其与传统推荐机制的本质区别,引用了最新的学术论文观点,目光沉静,与父亲进行着平等的技术对话。这让徐建深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发现自己这个一向感性大于理性的儿子,在技术领域竟有了如此扎实的积累和清晰的表达。
封瑶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徐建深抛出一些过于尖锐或带有误导性的问题时,适时地补充一两点关于用户体验设计或市场差异化的考量,她的见解独到,语气平和,有效地缓和了父子间冰冷的技术交流氛围,并将话题引向更建设性的方向。她就像一个高超的调停者,既维护了徐卓远的立场,又给了徐建深足够的面子。
徐建深听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惊讶。他印象中的儿子,才华横溢却桀骜不驯,像一块未经打磨、棱角分明却易碎的坚冰,从未如此刻这般,冷静、沉稳,甚至懂得与人配合,展现出一个“团队”的力量。这个叫封瑶的女孩,不简单。
“听起来,你们这个学生项目,倒是有几分样子。”徐建深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听不出褒贬,“不过,卓远,你应该清楚,这些小打小闹,终究上不了台面。孵化器?创业大赛?”他轻轻嗤笑一声,“玩玩的成分居多。徐氏集团AI实验室正在招聘实习生,接触的是世界最前沿的技术和千万级用户的产品,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徐氏能给你的平台和资源,远非一个校级竞赛项目可比。”
又来了。熟悉的否定,裹挟着“为你好”的外衣,试图将他重新纳入既定的轨道。
若是前世,徐卓远此刻早已按捺不住怒火,用最激烈的言辞反驳,最终不欢而散。但今天,他只是平静地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星桥’的意义不在于它现在能达到多高的‘台面’,而在于它代表的方向——连接、沟通与理解,试图打破信息茧房和社交壁垒。这与徐氏集团追求的效率至上、赢家通吃的商业逻辑,本质不同。我认为,未来的世界,需要这种‘不同’。”
他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观点。这种基于理性判断的坚定态度,反而让习惯于用权威压制的徐建深一时语塞。
封瑶适时地开口,声音温柔却有力,像春风化雨:“徐叔叔,卓远和我们的团队,正在做的不仅仅是技术验证,更是一种可能性的探索。就像树木生长,除了主干,也需要新的枝桠去探索阳光,汲取不同的养分。‘星桥’或许就是卓远想要生长出的那根新枝,它未来或许能反哺主干,或许能独自成荫,但无论哪种,都是生命力的体现,值得被鼓励,不是吗?”
她的话巧妙地将徐卓远的个人选择比喻成一种自然的成长,而非对父辈的叛逆,给了徐建深一个台阶,也再次强调了他们的立场。
徐建深的目光在封瑶脸上停留片刻,这个女孩的沉稳和智慧,超乎他的预料。他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儿子青春期的短暂迷恋,或是反抗自己的一枚棋子。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似乎真的理解并支持卓远那套“不切实际”的理想,并且有能力给予他积极的影响。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短暂的沉默。随后,一位穿着素雅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羊绒开衫,气质温婉娴静的中年女士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炖盅走了进来。她约莫五十岁上下,眼角虽有细纹,但仪态优雅,笑容和煦。
“徐总,没打扰你们吧?厨房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炖百合,秋燥,给两位年轻人润润肺。”女士声音柔和,带着真诚的关切。她将炖盅轻轻放在封瑶和徐卓远面前,动作优雅自然。
封瑶注意到,在女士进来的瞬间,徐卓远周身的气息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而徐建深威严的脸上,也罕见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与回避。
这位女士……封瑶心中一动,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开始拼接。她似乎是锦园的老板,姓林,与徐家似是故交。传闻中,她曾与徐卓远的母亲是闺中密友。
“林姨。”徐卓远低声问候,语气比起面对父亲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尊重和亲近。
“卓远长大了,带朋友来吃饭,真好。”林姨看着徐卓远,眼神里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她的目光又转向封瑶,温和地笑了笑,那目光通透而包容,“女孩子很灵气,和卓远一起做项目,辛苦了。多吃点,你们年轻人总是不注意保养身体。”
“谢谢林姨,不辛苦的。”封瑶乖巧回应,心中了然。这位林姨的出现,绝非偶然。她在这个时间点送来甜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介入和支持。
林姨没有多留,只是临走前,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徐建深,带着一种淡淡的、只有彼此能懂的怅惘,随即又恢复温婉笑容,轻声带上门离开了。但她带来的那盅温润的甜品,以及她看向徐卓远时那包容和理解的眼神,像一股暖流,悄然注入这个冰冷压抑的空间,瞬间冲淡了部分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个小插曲似乎也提醒了徐建深今天这个日子的特殊性。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重。他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点。
“下周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也低沉了些,“你母亲……她生前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你能够成熟、独立,有所成就。”他避开了直接的“忌日”二字,试图用更“积极”的话语来包装这个伤感的话题。
这一次,徐卓远没有立刻反驳。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水,水面倒映出头顶灯饰的光晕,晃动着,如同他此刻的心绪。母亲的忌日,被父亲用作“家庭聚餐”的由头,并再次与“成就”绑定,这本是他心中最深的芥蒂,是前世无数次争吵的导火索。但此刻,有封瑶在身边无声的支持(她的脚尖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有林姨刚才那片刻的、带着母亲印记的温暖,他心中翻涌的悲愤和痛苦,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承载的支点,不再急于喷薄而出。
“我知道。”良久,徐卓远抬起头,目光直视父亲,眼中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沉淀后的清明,“我会用自己的方式纪念妈妈。也会用她希望看到的方式——真诚、善良、遵循内心,去成就我的人生,而不是活在别人定义的框架里。”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他没有否定“成就”和“纪念”,而是重新定义了它——不是按照徐建深规划的蓝图,而是遵循自己的内心和母亲可能期望的模样。他提到了母亲珍视的“真诚”与“善良”,这无疑是对徐建深唯利益论的一种无声反驳。
徐建深看着他,第一次在儿子眼中看到了如此清晰、坚定且不可动摇的意志。那不是少年意气的反抗,而是一个成熟灵魂对自己人生的宣告。他意识到,儿子真的长大了,羽翼渐丰,已经不再是那个他可以随意掌控的少年。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丝挫败,但内心深处,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释然。
这场精心安排的“家庭聚餐”,最终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对峙中结束。徐建深没有达到预期的“规训”效果,徐卓远也没有如前世般激烈冲突。双方都守住了自己的阵地,也窥见了对方不容退让的底线。
回程的车上,夜色已深。城市的霓虹透过车窗,在徐卓远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久久沉默,仿佛还沉浸在方才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
封瑶没有打扰他,只是轻轻地将自己微凉的手覆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持。
直到车子停在学校门口,徐卓远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封瑶。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深邃。
“封瑶,”他低声唤她,声音带着一丝激战后的疲惫,却更多的是卸下重担般的释然,“谢谢你。”
“谢我什么?”封瑶柔声问,明知故问。
“谢谢你在我身边。”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指尖温热有力,紧紧包裹着她的微凉,“如果没有你,今天我可能还是会失控,还是会陷入他设定的剧本里,重复以前的错误。”是她的存在,她的坚定,她的温柔,像锚一样,定住了他这艘在风暴中飘摇的船。让他有能力,去直面过去的创伤,去平静地对抗父权的坚冰,甚至……去触碰母亲离去那道深可见骨的旧痂,而没有让它再次崩裂流血。
“林姨……”封瑶轻声提起,带着探询。
“嗯,”徐卓远没有隐瞒,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和感慨,“她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看着我从光屁股满院子跑长大。母亲去世后,她是少数还会真心关心我、记得我母亲样子的人。只是……父亲似乎并不太愿意我与她过多接触。”他嘴角扯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
封瑶了然。徐建深大概不愿看到儿子与亡妻的故交过于亲近,那会时时提醒他失去的是什么,也会削弱他对儿子影响力的掌控,甚至可能让儿子从林姨那里了解到更多关于亡妻的、与他叙述版本不同的往事。今晚林姨的出现,或许是她自己的心意,也或许是某种无声的声援,是对徐卓远母亲的一种纪念。
“以后,我们可以多去看看林姨。”封瑶柔声道,这是一个承诺,也是一种对徐卓远过往情感的接纳和抚慰。
徐卓远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阴霾散去,化为深沉的暖意和感动。“好。”他简单却郑重地应道。
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夜风微凉,却吹不散彼此手心传递的温暖温度。头顶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们伴奏。
“对了,徐浩把优化后的用户行为分析报告发来了,数据很漂亮,转化率提升了近五个百分点。”封瑶提起另一件令人欣慰的事,试图将气氛拉回轻松的轨道。
“嗯。”徐卓远嘴角微扬,露出今晚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他最近确实很拼。看来我们的‘星桥’,会成功的。”
不仅是一个项目成功,更是他们共同选择的这条道路的成功,是他们对抗既定命运、追寻自我价值的成功。
这一晚,他没有被过去的阴影吞噬,没有在亲情的绑架中迷失。他守住了自己的边界,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虽然与父亲的关系依旧如履薄冰,但他知道,冰层之下,已经有新的力量在萌动。那力量源于自我的成长,源于同伴的支持,源于对过往伤痛的重新审视和接纳。
如同深埋于冻土下的种子,终将在暖阳的照耀下,破冰而出,生长出属于自己的、坚韧的春天。而封瑶,就是他的暖阳,是他所有勇气和力量的源泉,是他愿意为之变得更好、更强大的理由。
回到实验室楼下,徐卓远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封瑶。夜色中,他的眼眸亮得惊人,倒映着楼里的灯光和她清晰的身影。
“封瑶,”他轻声说,像是在宣告一个重要的发现,又像是在分享一个心底的秘密,“我好像……开始学会如何与过去和解了。”不是遗忘,不是屈服,而是带着那些伤痕,更坚定、更从容地走向未来。
封瑶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温柔而明亮。她踮起脚尖,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感受着他瞬间的僵硬后迅速回拥的力度。
“我知道你可以的。”她的声音闷在他温暖的胸膛前,带着全然的信任和骄傲。
因为这一次,他们携手同行。所有的荆棘,都将成为他们共同穿越的风景;所有的旧痂之下,终将萌发出充满希望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