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雾里的哭喊声渐近,像一把钝刀在冻硬的空气里划拉。
苏芽抬手遮住眉骨,雪粒子撞在指节上生疼——那哪是流民?
分明是被雪狼啃剩的羊,三十多号人,老的咳血,小的光脚,最壮的汉子胳膊上还插着半截箭杆,血早冻成了黑痂。
为首的老者跪到钟台下时,破陶罐“当啷”磕在青石板上。
苏芽蹲下身,见罐底沉着半把焦米,焦糊味混着老人身上的尸臭直钻鼻腔——是烧了粮囤才抢出的命根子。
“雪匪夜袭……”
老人喉结动了动,冻得发紫的嘴唇直打战
“屋舍全塌了,崽子们……崽子们三天没喝上热汤了。”
老秤头凑过来,市正的木牌在腰间晃荡。
他捻着焦米看了看,又扫过人群里缩成一团的老妇、抱着冻僵布偶的孩童,皱眉道
“按入市三问,没手艺没劳力,拿什么换粮?”
铁舌突然从市律案后站起来,结巴得厉害
“可……可守……守市法!”
他手指戳着新立的律碑
“前、前日王阿婆教小娃背《千字》,不也、也换了半块盐?”
苏芽摸出腰间的兽骨哨子,含在嘴里吹了声短调。
小禾从医坊帘子里钻出来,手里端着陶碗——温水里浮着两片姜。
她蹲在老人跟前,把碗递过去:
“喝口暖的,慢慢说。”
老人捧碗的手直抖,姜汤泼在雪地上,洇出一片暗黄。
苏芽望着人群里一个攥着木棍的少年——他正用木棍在雪地上画着什么,线条歪扭却看得出是雪橇的轮廓;还有个盲眼妇人,指尖轻轻摩挲着路边的野蒿,鼻息微张,像在辨认气味。
“发试牌。”
苏芽拍了拍老秤头的肩
“暂居半月,每日扫雪半里,换稀粥一钵。”
老秤头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他看见那少年画的雪橇图被风卷起,飘到苏芽脚边,她弯腰拾起来时,眼底有光。
果然,第二日那少年就被春桃拎到了冰轨前。
“这破木头能拉粮?”
战妇队长把雪橇往地上一墩,冰碴子溅了少年一脸。
少年没躲,伸手抚过轨面
“加铁条,垫兽皮,从南山到市心能省半柱香。”
苏芽递过技工牌时,他的手在抖
“我阿爹……阿爹以前是木匠,教过我……”
“现在你是北谷的技工。”
苏芽拍他后背
“带五个人,三天给我改出样来。”
盲妇被小禾领进医坊那天,正赶上药童在筛苍耳子。
她伸手抓了把药,放在鼻下嗅了嗅
“这味冲,是苍耳;这股苦,是黄芩。”
小禾眼睛亮了——她筛药总混进碎叶,盲妇的手指却像长了眼睛,三两下就分出了药材和杂质。
“您教我认药?”
小禾把药杵递过去,盲妇摸着杵柄笑了
“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有点用了。”
燕迟的市律补条是在第七天写好的。
他蹲在暖棚里,狼毫笔在竹片上走得飞快
“老弱病残入共济段,听声记事、教童育幼皆可履约。”
苏芽凑过去看,见他在“教童”二字旁画了个圈,批注
“王阿婆识得三百字,可授蒙学。”
“你倒会捡现成。”
苏芽笑着戳他手背
“昨日那小娃背《三字经》,你在旁边听得比谁都认真。”
燕迟耳尖发红,笔锋却没乱
“规则要活,才能吃人。”
小禾的防疫规矩是悄悄立起来的。
她在市口支了个木棚,棚里放着三盆清水。
每个新来者都要把手指浸进去,小禾凑过去看——水浑了的隔离,水红了的隔离,水起沫的也隔离。
春桃笑她多事
“哪来这么多脏病?”
直到第三天,棚里真押了个发热的小子,小禾翻着苏芽给的《伤寒杂记》,熬了碗姜蒜汤灌下去,那小子半夜出了身汗,竟活过来了。
春桃摸着木棚上的“疫”字木牌,闷声道
“明儿我让人再加两个盆。”
阿灰咬着那汉子衣角时,市心正飘着糖霜。
汉子是前日跟着残寨来的,总缩在墙角啃冷馍。
阿灰突然炸了毛,叼着他往巡队跑,喉间发出闷吼。
春桃的刀鞘敲在汉子腿弯,他“扑通”跪下,匕首从裤管掉出来,闪着冷光。
“你们吞并我寨!”
汉子瞪红了眼
“凭什么你们活?!”
苏芽蹲下来,伸手扯他衣领。
肩头的烙印像条蜈蚣——是旧年“镇北侯府”的私印。
“你是想活,还是想报仇?”
她声音轻得像雪,汉子却抖得厉害
“我阿娘……阿娘被卖时,我才七岁……”
他突然哭出声
“我只想……只想不再被人当牲口。”
苏芽摸出猎踪牌,拍在他掌心
“明日起,带犬队巡边界。捉一个潜贼,日薪双份。”
阿灰凑过来,用脑袋拱他手背,汉子愣了愣,抬手摸它耳朵
“我以前……也养过狗。”
月终结算那日,铁舌的算盘珠子响得像雨。
他捧着《市录总簿》,结巴得比往日更厉害
“四、四千一百二十三人,履、履约率九成七!”
老秤头翻着簿子,指节直颤——从前当市监时,奸商偷斤少两是常事,哪见过这么多名字整整齐齐排在“守约”栏下?
苏芽把簿子放在高台上,火折子“噌”地引燃了“功火”。
火苗窜起来时,有人举着盐包哭,有人摸着布匹笑,那个教小娃识字的王阿婆,被三个小崽子架在脖子上,颤巍巍往火里添了根松枝
“这火……比我家灶膛还暖。”
风雪再起是在夜里。
燕迟裹着狐裘上了城楼,远远看见三道白幡在雪雾里晃。
他碰了碰苏芽的胳膊
“南边三处残寨,遣使来了。”
苏芽望着白幡下的人影——都跪在十里外的雪岗上,没有一人往前挪步。
阿灰叼着新刻的市牌跑过来,牌上的“北谷”二字被雪水冲得发亮。
“我们不再是避难所了。”
燕迟轻声道。
苏芽摸了摸阿灰的耳朵,看它把市牌放在脚边
“是啊,现在是我们选世界,不是世界选我们。”
她转身对影行下令
“传各哨,持白幡者许至十里外候审——空手,且由阿灰先嗅。”
钟声再次撞破风雪时,燕迟突然拽了拽苏芽的衣袖。
他指着东边山岗,雪雾里隐约有金属震颤的回响——另一处钟声,正随着风飘过来。
苏芽眯起眼,嘴角翘了翘。
她弯腰拾起阿灰叼来的市牌,牌面还带着犬齿的温度。
十里外的雪岗上,三队人影仍在跪候,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三朵凝固在雪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