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雪比往年来得更稠些,苏芽蹲在灰监台案前,指尖抚过《荒骨册》泛黄的竹页。
“高个左耳缺”“
穿麻鞋少趾”
这些字眼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像扎在她心上的刺——这些年拾骨队从乱葬坡背回的每具骸骨,她都记得他们被雪埋住时的姿态:有的蜷缩成婴孩,有的双臂前伸像要抓住什么,可到了册子里,只剩几个干巴巴的特征。
“阿芽姐。”
小禾抱着新削的竹片进来,竹片边缘还沾着新鲜的竹青
“陶娘说窑温够了,新册的竹片都烤过防蛀了。”
苏芽把旧册推到一旁,新竹片在案上码成齐整的方阵。
她摸出腰间的铜笔,笔尖悬在第一页上空时顿了顿——这不是给死人看的,是给活人立的镜子。
“入窑时间、焚化编号、骨灰去向、所肥之田。”
她念一句,小禾就往竹片上刻一句,刀痕里渗着松烟墨
“生者食其土,当知其所来。不知死者名,亦记其所归。”
最后几个字落定,她吹了吹墨迹,竹片上的字像活了,泛着暖融融的光。
窑前的槐树下,谷里的耕者挤成一团。
农老九捧着新册的手直抖,竹片边缘硌得掌心发红。
“我爹当年在县上管粮,闹饥荒时开了官仓,百姓却骂他‘吃人官’——”
他喉结滚动,指甲掐进竹片里
“他们说,官仓的粮是拿穷人的命换的,可谁记得那些饿死的人埋在哪儿?”
苏芽伸手按住他手背。
农老九的手糙得像砂纸,却还留着教人种地时沾的泥星子。
“现在你不是官,是农师。”
她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
“教人种地,也教人记恩。”
人群里有人抽了抽鼻子,是村东头的王婶。
她去年丧了儿子,骨灰撒在南坡的萝卜地。
此刻她盯着册子里“王二牛,焚化编号三七,骨灰归南坡三垄”那行字,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竹册
“娃,娘记着呢。”
夏至前夜的风裹着冰碴子,却裹不住窑前的火光。
老棺儿裹着他那件黑棉袄,站在石台上,喉咙里像塞了团破布。
“三百七十一号,穿蓝布衫者。”
他念到这一句时,阿牛举着灯笼的手猛地一颤。
灯笼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歪歪扭扭的“三七一”三个字——那是他亲手用锅底灰写的,那天他在乱葬坡挖到这具骸骨时,蓝布衫的领口还别着半枚铜钱,像极了他淹死的弟弟脖子上挂的长命锁。
“你们的骨,养我们的苗;我们的收成,供你们的名。”
苏芽站在高台上,酒盏里的酒液结着薄冰。
她一扬手,酒盏砸在雪地上,冰碴子溅起半尺高
“从此,谷中无荒骨,只有归人。”
话音未落,小禾的声音像根冰锥刺穿夜色
“主母!乱葬坡雪崩了,露出块石碑!”
燕迟的手“咔”地攥紧腰间的玉牌。
他离得近,看清了石碑上的字——
“大雍永安三年,疫卒七百廿一,封”。
雪水顺着碑身往下淌,在他脚边积成个小水洼,倒映着他发白的脸色
“前朝封疫坑!若雪化了,尸毒顺着融水进河……”
苏芽没接话,转身看向老棺儿。
老棺儿正蹲在地上,用枯枝在雪上画着什么。
“封疫坑讲究‘脉向’”
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白天烧纸的炭
“得用镇秽石压穴口,石下埋桃木剑,四周撒朱砂。”
他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
“北坡!北坡那棵老松树下!”
春桃的战妇队带着铁锨冲出去时,雪粒子打在她们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子。
三日后,当她们扛着裂了道缝的镇石回来时,陶娘的窑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
“熔陶!”
苏芽站在窑前,头发被火光映得发
“把《灰肥令》刻上去,刻深些!”
农老九蹲在冰原上,用树枝在雪地里画着水渠走向。
他的棉鞋浸了水,冻得像两块硬邦邦的石头,可笔下的线条越来越清晰——绕开疫坑,引到东头的蓄水池。
“这样融水就不会碰着疫土了。”
他哈着白气,指节冻得发紫。
新镇石落位那天,冰原上起了层薄雾。
那缕总在窑边晃的幽蓝光点突然升起来,绕着镇石转了三圈,最后停在“生者食其土,当知其所来”几个字上,像颗钉在天上的星子。
远处的冰原裂开道细缝,却没冒出半丝黑雾——风卷着雪吹过,裂隙里隐约能看见新渠的轮廓,像条沉睡的蛇。
镇石落位第七日清晨,苏芽站在北坡的高岗上。
融水顺着农老九设计的水渠淌着,叮咚声撞在冰棱上,像谁在敲编钟。
她摸了摸怀里的《荒骨册》,新册的竹片还带着体温。
山风掀起她的衣角,她望着冰原尽头的裂隙,突然笑了——那道缝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