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的靴底碾过冰碴子,脆响惊飞了几星雪末。
她蹲在断木前,指腹沿着那道齐整的切口来回摩挲,指节冻得发红,却比矿洞里的冰柱更稳。
\"斜锯四分之三。\"
她低低说了句,声音裹着白雾撞在洞壁上
\"再撑半日矿车碾过,整段巷道得塌成冰渣。\"
黑皮哈着白气凑过来,络腮胡上结着霜
\"娘的,谁这么缺德?老子把矿里三十号人过一遍,保准揪出——\"
\"别急。\"
苏芽截断他的话,指尖沾了点木屑凑到鼻尖。
松脂味里混着铁锈气
\"锯子是新磨的。\"
她抬眼时,矿灯的光映着她眼尾的细纹
\"而且锯口朝内。\"
黑皮一愣,俯身看那断面,后颈的刀疤跟着抽了抽
\"朝内...是说这人站在木架里头锯的?\"
\"矿洞木架都是外撑式。\"
苏芽用产钳尖挑起一截木屑
\"站外头锯,切口该往外翻。能贴着木架内侧下锯的...\"
她抬眼扫过洞顶悬着的冰锥
\"只能是矿里常干活的熟手。\"
黑皮的拳头\"咔\"地攥紧,指节泛白
\"老子这就去审——\"
\"昨夜谁最后出坑?\"
苏芽突然问。
黑皮的话梗在喉咙里,他挠了挠后颈的疤
\"陈九。他说替老周值夜哨,说老周媳妇又咳血了...\"
苏芽没接话,转身拍了拍小禾的肩。
哑女立刻会意,灰鼠皮坎肩一掀,像道影子似的溜出矿洞。
她又看向文娘
\"调首轮回工记录。\"
文娘抱来半人高的竹简,竹片上的墨迹在矿灯下泛着青。
她翻到最后一页时,指尖顿住
\"陈九报的是'巡矿',可这七页验伤登记...\"
她抬起头,鬓角的银簪晃了晃
\"没他半个指印。\"
苏芽把产钳别回腰间,金属与鹿皮摩擦的轻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和当年王嫂子难产时一样,血在耳朵里轰鸣,可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谷场集合。\"
她对黑皮说\"
把断木抬过去。\"
谷场的雪被踩成了冰壳,断木\"咚\"地砸在中间,切口朝上,像道咧开的嘴。
苏芽站在木堆上,风卷着她的斗篷下摆,露出里面染血的旧棉袍——那是她当稳婆时穿的,现在沾着矿灰,倒比新的更结实。
\"这根木头要是断在矿道里。\"
她的声音像敲在冰上的铁钎
\"压死的不只是几个矿工,是咱们好不容易攒的铁,是开春要铸的犁,是能多活十口人的粮。\"
她蹲下身,指尖划过断口
\"它是自己裂的,是有人拿锯子,一点一点锯的。\"
人群里起了骚动。
老炉头拄着拐挤到前头,瘸腿在冰上拖出条痕
\"芽丫头说的对!当年我在南边矿上,就见过这种阴招——有人嫌分铁少,就想塌矿坑泄愤!\"
黑皮\"唰\"地抽出腰间的短斧,斧刃映着雪光
\"谁干的?站出来!老子——\"
\"黑皮。\"
苏芽喊住他,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缩在角落的陈九身上。
那男人裹着件露棉絮的灰袄,喉结动了动,别开脸。
\"我不抓人。\"
苏芽直起身子
\"我定规矩。\"
她指向谷场边新立的木墙,上头钉着三十块木牌
\"今后出入矿洞,插牌登记。早进拔黑牌,晚出插红牌。文娘每日核对,漏登一次,铁券扣半成。\"
老炉头率先走过去,枯树皮似的手摸了摸木牌,\"咔\"地插进红牌槽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给规矩当回证。\"
黑皮咧嘴笑,把自己的木牌拍得震天响
\"老子插双份!省得有人说我偷懒!\"
人群慢慢动了。
抱孩子的妇人,裹着破毡的老人,陆续上前插牌。
陈九却像钉在原地,脚尖踢着雪块,踢得冰壳\"咔嚓\"响。
\"陈九。\"
苏芽喊他名字时,尾音没带任何温度
\"你要是觉得这规矩碍着你,现在就走。谷门没锁。\"
陈九猛地抬头,眼里烧着火\"
这是防贼!\"
\"我防的是人心的寒气。\"
苏芽走下木堆,站到他跟前。
她比他矮半头,可仰起的脸像块冻硬的石头
\"雪再大,烧堆火能扛。可要是自己人往火里泼冰碴...\"
她指了指断木
\"那火,就真灭了。\"
陈九的拳头攥得发白,指节蹭过袄子上的补丁。
他盯着苏芽腰间的产钳看了会儿,突然转身,木牌\"啪\"地拍进槽里,震得木墙晃了晃。
当夜,小禾的灰鼠皮坎肩又在雪地里闪了闪。
她贴在陈九那间破草屋的后窗,耳尖冻得通红,却能清晰听见里头的动静——
\"...再等三日,矿道木架松了,塌半边...\"
\"锯子藏通风口,别让人发现...\"
小禾摸出枚铁钉,轻轻插在门缝底下。
铁钉的尖头沾着朱砂,在雪地里像滴凝固的血——这是北行人的暗号:有异。
次日清晨,苏芽蹲在谷口石墩上,看着那枚铁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站起身时,斗篷带起一阵风,把石墩上的薄雪扫得干干净净。
\"从今日起,矿洞轮值安全巡查。\"
她在早会上宣布
\"首周由黑皮、老炉头带队。\"
她看向黑皮
\"查通风口,查木架,查所有能藏家伙的地儿。\"
黑皮拍着胸脯应下,斧头往肩上一扛
\"管他藏锯子还是藏刀,老子连矿虫都给你翻出来!\"
当晚,矿洞里的火把烧得噼啪响。
黑皮举着火把,老炉头瘸着腿跟着,在通风口的冰缝里扒拉出一把锯屑——新鲜的,还沾着松脂。
苏芽捏着那撮锯屑站在火堆前,火星子窜上她的眉梢。
\"工具能开山,也能毁家。\"
她的声音盖过木柴爆裂声
\"从今日起,私藏利器者,铁券归零,逐出矿队。\"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停在陈九脸上
\"你要是觉得规矩不公,来我这儿说。但要是学老鼠偷摸...\"
她晃了晃手里的锯屑
\"我就让你知道,这谷里的规矩,比矿洞的冰还硬。\"
陈九站在人群最后,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盯着苏芽腰间的产钳,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第二日清晨,矿洞口的木牌墙插满了红牌。
黑皮裹着厚毡,挥着斧头喊号子
\"走嘞!今日要挖够半车好铁!\"
老炉头坐在验伤棚里,把登记册摊在膝头,铜笔在竹片上划得沙沙响。
苏芽站在谷墙上,看着矿工们一个接一个钻进矿洞。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她脸上,她却笑了——那把产钳贴着腰,凉丝丝的,像当年剪断婴儿脐带时的触感。
这次,她要剪断的,是藏在人心深处的冰碴。
矿洞里传来黑皮的吼声
\"都跟上!别踩冰棱子!\"
回声撞在洞壁上,惊得冰锥簌簌往下掉。
苏芽摸了摸腰间的产钳,转身往医棚走——小满说,昨日有个孕妇动了胎气,得去看看。
雪还在下,可谷里的烟囟都冒起了炊烟。
有人在唱山歌,调子跑了调,却比任何时候都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