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卷着碎冰碴子往人领口里钻。
阿灰竖起耳朵,颈背的毛微微炸开,尾巴夹在两腿间——这是它巡市三年来最警惕的姿态。
三崽跟在它身后,原本蓬松的毛被冻成一撮撮硬刺,此刻却像三把小匕首,分别盯上三队白幡下的人影。
\"灰儿。\"
苏芽蹲下身,掌心贴着阿灰冰凉的鼻尖。
犬王立刻用舌头舔她手背,温热的湿意透过粗布手套渗进来,同时往中间那队使者偏了偏脑袋。
苏芽顺着它的视线望去——那是个裹着老羊皮袄的汉子,袖口沾着暗红的血渍,正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攥着白幡杆。
\"小禾。\"
苏芽没回头,声音混着风声飘向左侧。
小禾早把药囊系紧在腰间,闻言便朝影行童打了个手势。
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影行立刻提着铜铃跑向雪岗,铜铃摇得叮当响:
\"贵客慢走!雪道滑,跟我们撒沙的脚印走!\"
她们边喊边蹲下身,指缝间漏出细细的河沙,在冰面上铺出蜿蜒的路径。
中间那队使者的脚步顿了顿。
为首的汉子抬头望了眼谷口的石牌,\"北谷\"二字被雪水冲得发亮,像是嵌了层冰壳。
他喉结动了动,抬脚踩上沙道——刚迈第三步,冰面突然发出\"咔嚓\"一声,他踉跄着栽倒,怀里的布卷\"骨碌\"滚出来,在雪地上洇开一片深褐。
春桃的刀比他的惊呼声更快。
战妇队长踩着鹿皮软靴冲过去,刀尖挑起布卷,抖开时,浓重的火油味混着焦糊气炸开。
\"好手段。\"
她把刀背抵在汉子后颈
\"藏在贴身衣袋里捂热了,想等进谷再引燃?\"
高台上的苏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裹着的狼皮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左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银刀——那是用第一座荒谷的冰棱磨出来的,刀鞘上还刻着\"活一人,守一法\"六个小字。
\"白幡可举。\"
她提高声音,风雪灌进喉咙,反而让尾音更高,
\"但手必须空。你们要投的是法,不是命。\"
台下响起零星的抽气声。
燕迟站在她右侧,望着三队使者被分开带往审案棚,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玉牌——那是他亲手刻的\"附市三审\"流程表,边角已经磨得发亮。
\"一验身份。\"
他转头对铁舌道
\"旧寨名册残卷在你那儿?\"
铁舌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起来。
这孩子口吃愈发严重,可翻起泛黄的残卷时,指尖比绣娘穿针还稳
\"石、石脊寨,丁、丁口一百零三,与、与残卷记、记载吻合。\"
他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炭火
\"另、两队,多、多出七人!\"
\"二试守法。\"燕迟话音未落,春桃已经把断刃架搬了过来。
那是根碗口粗的冰柱,表面冻着十七把刀——有锈迹斑斑的柴刀,有裹着红绸的匕首,还有把刻着\"镇北侯府\"的精铁短刃。
左边那队使者里,有个年轻后生咬着牙往袖管里缩手,被春桃揪住手腕一掰,一把淬毒的飞针\"叮\"地掉在冰面上。
\"三察护弱。\"
燕迟拍了拍手,早候在棚外的老妇立刻牵着两个小娃冲进来,小娃的哭声响得像碎瓷:
\"行行好!我孙儿三天没吃饭了!\"
右边那队使者退了半步,为首的汉子皱眉道
\"我们自己都快饿死了!\"
只有石脊寨的人动了——那个裹老羊皮袄的汉子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饼,掰成三小块塞进小娃手里。
老秤头摸着断刃架直摇头,市监旧年的官靴在冰面上踩出个小坑
\"这哪是来投法,是来踩门槛。\"
他瞥了眼苏芽,见她正盯着石脊寨的人,目光像在看块刚出土的玉
\"苏娘子,石脊寨...\"
\"授附市民牌。\"
苏芽截断他的话
\"划地半里,给冻土与草砖。\"
她转身看向石脊寨民
\"三十日垦荒成田,换盐一斤。粮?没有。\"
人群里炸开几句抱怨,她提高声音
\"你们要的是活法,不是施舍。\"
小禾早带着医坊弟子候在谷口。
她摸出怀里的铜温盒,里面煨着艾草水,给每个石脊寨民擦了手,又掏出个小布包
\"发热的,明早来医坊。\"
有个抱着病娃的妇人犹豫
\"要关起来?\"
小禾点头
\"不是信不过,是疫起无声。\"
她指了指远处——被拒的两队使者正望着谷内的篝火发呆,眼里的羡慕像团冻不化的雪,妇人突然攥紧了小布包
\"姑娘,我家娃要是发热,我自己来。\"
夜半的雪下得更密了。
阿灰突然从新居区狂奔而来,嘴里叼着半片焦布,毛上沾着冰碴子直往下掉。
小禾打着火折子跟着它跑,在雪沟深处闻到了焦糊味——雪层下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挖什么。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雪面下的热气,突然笑了
\"影行。\"
影行们连夜改了暖烟管。
次日正午,雪沟上方的积雪\"轰\"地塌了,两个浑身是炭灰的汉子被埋到胸口,冻得说不出话。
春桃用刀挑开他们的衣领,露出和前日那个汉子一样的\"镇北侯府\"烙印——原来三队使者里,有两队是来探底的,另一队...
审讯室的炭盆烧得正旺。
燕迟把一碗清水摆在俘虏面前,水面映着他冷白的脸
\"你们寨主以为,我们靠施舍活着?\"
他敲了敲桌面
\"可我们知道,饿不死的人,才最怕失去秩序。\"
俘虏盯着水面,里面映出自己青肿的脸,突然哭出声
\"我们...我们也想有个钟。\"
苏芽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抽噎声,望向东边山岗。
那缕回应的钟音又响了,比昨日更清晰,像是从云里落下来的。
她摸了摸腰间的银刀,刀鞘上的刻痕硌得手疼——这疼,倒像是块压舱石。
石脊寨垦荒的第十日清晨,老秤头裹着厚棉袍往田头走。
他手里攥着块盐巴,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深脚印。
远远地,他看见雪垄间冒出几点绿意——像是...苔菜?
老秤头的脚步顿了顿,盐巴在掌心沁出湿意。
他弯腰扒开表层的雪,指尖触到的不是冻土,而是带着温度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