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堆里的干草被体温焐出潮湿的气息,猎户之女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指节泛白如冻硬的枯枝。
苏芽的布鞋尖停在草堆前半尺,能看见她发顶渗出的汗珠正顺着颈侧往下淌,在冬衣领口洇出深色的斑。
“别怕。”
柳氏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麻绳,缠上姑娘发抖的手腕。
苏芽这才注意到,柳氏不知何时解了外袍,素白中衣的右肩处,一道暗红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蜈蚣,从锁骨爬至腋下。
“我生第一个孩子时,被夫家锁在柴房。”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道疤
“他们说我克子,拿烧红的铁钳烙这儿——”
指尖顿在疤痕最凸的棱上
“烫得肉皮滋滋响,我疼得咬碎了半颗槽牙。”
姑娘的睫毛剧烈颤动,原本死死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瞳孔里映着那道疤,像映着团淬了冰的火。
“你若进去,我陪你。”
柳氏的手覆上她护着肚子的手
“疼的时候咬我,喊的时候抓我,我不会松手。”
苏芽退后两步,给两人让出通路。
她看见姑娘的喉结动了动,原本蜷成虾米的脊背慢慢舒展开,最后竟自己撑着草堆站了起来,虽然腿肚子还在打颤,但目光已经从地面挪到了柳氏脸上。
产房的门帘被春桃掀开,带起一阵风,卷着炭盆里的火星子往上蹿。
苏芽站在门外,能听见里面偶尔传来压抑的闷哼,还有柳氏低低的数数声
“吸气——对,像吹灭松油灯那样——呼气——”
她摸了摸腰间的铜哨,那是从前接生时用来喊帮手的,现在金属表面已经被手汗磨得发亮。
后半夜的梆子敲过第三遍时,产房里突然没了动静。
苏芽的心跳漏了一拍,刚要掀门帘,就听见柳氏的声音飘出来
“头出来了,再加把劲。”
接着是姑娘几乎破音的尖叫,混着婴儿清亮的啼哭。
苏芽推门进去时,柳氏正用剪子剪断脐带,动作比她教的还要稳当。
姑娘瘫在草席上,额头的汗把头发黏成一绺绺的,却笑着,眼泪往鬓角流
“孩子……叫什么?”
苏芽摸出怀里的产簿,墨汁在狼毫笔尖凝成小水珠。
她望着姑娘还沾着血的手,那手正轻轻抚过婴儿皱巴巴的脸,像在确认什么奇迹。
“启。”
她笔尖落下
“启,不是开始,是终于敢开始了。”
谷口的命名台是用老槐木搭的,台面还留着斧子劈过的纹路。
苏芽站在台后,看着大刘抱着个裹红布的孤儿挤到前面。
“这娃是我在雪窝子里捡的,亲爹妈把他塞进树洞,自己往狼堆里跑了。”
他粗声粗气地说
“咱给他取个名吧。”
“接。”
人群里有人喊
“接住坠落的人,接住熄灭的灯!”
“守!”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守夜队的老张
“我家小子就叫守,他爹上个月守夜时冻死了,他得记住,有人替他暖过黑夜。”
“闻!”
抱着女婴的妇人挤上来
“我生她的时候耳朵突然能听见地脉的声音了,像泉水在石头底下流——她该记住,黑暗里也有光在响。”
燕迟站在苏芽身侧,望着台上歪歪扭扭的名字,喉结动了动
“若有一天,你也成了旧人……”
“谁来给我名字?”
苏芽替他说完,转头时发梢扫过他手背
“不用谁给。我叫苏芽,我一直都在等——下一朵花开。”
守灯百日宴那天,谷里杀了只养了三年的老山羊。
婴儿坐在苏芽膝头,突然张着没牙的嘴,发出清亮的
“哈——”。
众人哄笑,苏芽却愣住了。
那声音像根细针,扎破了她心里某层硬壳,露出底下软乎乎的东西——是第一次接生时,自己颤抖的手;是雪灾那天,在破庙门口捡到的弃婴;是柳氏露出疤痕时,眼里的光。
她把守灯交给小娥,转身走向骨灰窑。
石壁上已经刻满了名字,她举起凿子,新刻的字落下去
“守灯百日,启、闻、接等七婴降生。此非我功,乃众心所燃。”
刻完最后一笔,她转身面对全谷
“我不再接生一人。从今起,你们每一个,都是稳婆。”
话音刚落,那缕幽蓝的光从天上垂下来。
它先绕着命名台转了三圈,然后缓缓凝成人形——像母亲抱着婴儿,像老师牵着学生的手,像冻土下终于拱出的芽。
春桃抹着眼泪撞了撞大刘的胳膊
“你说那光是啥?”
大刘盯着那光,喉结动了动
“像……像咱谷里的魂。”
守灯在小娥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奶渍。
苏芽望着那团光,忽然想起上个月在骨灰窑看见的,刻在最上面的名字——苏芽。
那是她来谷里第一年,给自己刻的,当时想的是,万一哪天死了,总得有人知道,有个稳婆试过。
现在她知道了,不用刻。
夜越来越深,蓝光却越来越清晰,连最边上的守夜人都跑过来看。
有人开始抹眼泪,有人小声念着新刻的名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却没人觉得冷。
直到后半夜,蓝光才慢慢淡去,只在命名台的木头上留下一道淡蓝的痕迹,像谁用月光写了首诗。
次日清晨的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