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站在万安街的青石板上,抬头望着茶楼高悬的旗幡。
那面杏黄色的旗子在无风的午后诡异地飘扬着,旗面上“往生茶楼”四个墨字像是用陈年血迹写成。
旗幡边缘已经泛出暗褐色的晕染。
他眉头微皱……这名字着实古怪,倒像是阴司的勾魂帖,而非开门做生意的招牌。
茶楼内却出奇地热闹。
跑堂的伙计肩上搭着雪白的汗巾,托着茶盘在桌椅间穿行如鱼,青瓷茶盏碰撞的脆响此起彼伏。
说书先生站在正中央的梨花木案后,醒木一拍,满堂喝彩。
魏明注意到那些茶客的面容都笼在氤氲的水汽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就像隔着一层滚烫的茶汤在看人。
他选了张靠窗的八仙桌坐下。
窗棂上曼珠沙华的雕花在阳光下扭曲蠕动,花瓣纹路里渗出暗红汁液。
在地面投出蛛网状的阴影……恰如《洗冤录集》里描绘的黄泉路引。
邻座的老者正在剥莲子,青绿的莲蓬在他枯瘦的指间转动,每颗剥出的莲子都异常饱满,却泛着不自然的蜡光。
八仙桌左侧坐着穿对襟马褂的老者,右手边却是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两人中间的油灯灯芯突然爆响,溅出的火星在落地前就变成了电灯泡的钨丝碎屑。
说书先生沙哑的嗓音突然拔高:“且说那判官笔一点,生死簿上就多了个名字……”
魏明心头一跳,袖中的判官笔却安静如常。
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腰间的往生罗盘,铜制的盘面冰凉如常,指针稳如泰山。
更奇怪的是,就连最敏感的龙鳞臂也没有丝毫刺痛感。
跑堂送来一盏碧螺春。
茶汤清亮,可当魏明端起茶盏时,水面竟映不出他的倒影
茶楼里的笑声越来越响,那些茶客的衣袖在动作间露出森白的手腕……没有一个人有脉搏跳动的痕迹。
说书先生的故事已经到了高潮,醒木重重落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满堂茶客齐声叫好,他们的掌声出奇地整齐,就像……就像纸人拍手时发出的那种空洞声响。
魏明正低头饮茶,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抬眼时,前座那位茶客正朝他举杯示意。
那人面容隐在茶雾之后,唯有一双眼睛透着几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爷,您听说了吗?”邻座的小厮压低声音,茶盏在指尖转了转,“季家要和魏家联姻了!”
“啪嗒”……老者手中的茶盖轻轻一颤,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晕开暗色水痕。
他眯起眼,声音沉了几分:“还有这事?魏家和季家向来不和,你不会以谣传谣吧?”
小厮赔着笑,又给老者斟满茶:“爷,万安县城都传遍了。乱世当道,有多少冤魂……魏家可是……”
话未说完,老者已抬手止住。
他盯着茶汤,浑浊的眼底映着摇曳的烛火,沉默片刻后,才缓缓道:“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到时候的赏钱少不了你。”
说完,他起身离席,衣摆带起一阵阴冷的风。
魏明猛地回头,想看清老者的脸,可那背影却像是被水洇开的墨画,越看越模糊,最终消失在茶楼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魏家?季家?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茶水早已凉透,却映不出他的倒影。
魏明心头一震。
魏家……若这茶客口中的“魏家”真是自己的家族,那这“季家”又是谁?
在他的记忆里,魏家从未与什么“季家”有过往来,更遑论联姻。
可老者那句“向来不合”,却让他莫名想起魏家家谱中那撕掉的几页。
他问过自己大伯魏知远,大伯也是只言片语的搪塞过去,似乎隐约藏着一段血仇。
可若真有深仇,又为何突然联姻?
更诡异的是,这茶楼里的时间似乎错乱了。
说书人的故事、茶客的衣着、甚至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魏明低头看向袖中的判官笔……它依旧沉寂,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
这里到底是哪个年代?
茶楼依旧喧嚣,可那些笑声、谈话声,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听不真切。
魏明盯着茶汤,水面突然浮现婚书残页。
“魏”字笔画正被血丝拆解重组,逐渐变成“季”字。
一颗布满血丝的眼球从纸缝挤出,瞳孔里……
“爷,您的手帕。”小二递来的帕子沾着尸蜡,袖口滴落的黑水在地上蚀出“申时”二字。
茶楼里的喧嚣声突然变得遥远,魏明的手紧紧攥着小二的衣袖。
那布料入手冰凉滑腻,竟像是浸过尸水的寿衣料子。
“如今是什么年代?”魏明问道。
小二的身子猛地一颤,脖颈以不自然的角度扭转过来。
“爷,如今是民国12年,您……”小二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珠在眼眶里诡异地转了一圈。
魏明这才注意到,小二的瞳孔深处泛着青灰色的死气,像是蒙了一层河底的淤泥。
魏明立即松开手,指尖残留着某种粘腻的触感。
他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钱,铜钱在掌心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是被血浸透后又风干的颜色。
“小二,魏家怎么走?”
茶楼里的说书声突然停了。小二接过铜板的手指关节发出“咔吧”的脆响,像是腐朽的竹节被折断。
他咧开嘴笑时,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发黑的牙龈。
“出了茶楼往西……”小二的声音突然变得忽远忽近,“过三道牌坊……见着棵……”
他的眼珠在干涩的眼眶里左右震颤,像是两个被线扯住的玻璃弹珠,每转一下都发出近乎粘腻的摩擦声。
“……槐树往右拐……”
魏明注意到,每当小二说一个字,他袖口就渗出一滴黑水,在地上晕开一个个小小的漩涡。
铜钱在小二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着铜绿,转眼就变得像是埋在地下几十年的陪葬品。
“多谢。”魏明后退半步,靴底踩到地上的一滩黑水,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烛光下,他的影子正在撕裂……三道黑影如泼墨般扩散,边缘处又缓缓凸起第四道模糊人形。
那影子没有头颅,只有一只戴着玉镯的手正指向西边。
茶楼里的嘈杂声重新响起,像是被按下了继续的开关。
小二的身影已经隐入蒸腾的茶雾中,只有他最后那句话还在魏明耳边回荡:“……记得要在申时前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