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看守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如同撤去了头顶悬着的一柄利剑,让廖奎和谢薇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得到了极其短暂的松弛。然而,这松弛仅仅持续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更沉重的紧迫感便如同冰水般再次浇下。
不能久留!
父亲提供的宝贵信息——尤其是那个凌晨四点至四点十分的薄弱时间窗口——已经过去了一部分。下一轮巡逻随时可能到来,而且经过了刚才看守的短暂靠近,难保不会引起其他守卫额外的注意。他们必须在这短暂的间隙里,完成最后的交流并立刻撤离。
廖奎压下心中翻涌的不舍与担忧,再次冒险将声音压到极限,如同微风拂过雪面,精准地送向那紧闭的草帘:
“东面……溪涧……捕兽洞……我们记下了!”他快速重复了关键地点,确保父母听清,“下次……会在那边……留信号……三块……叠放的白色石头……”
他急中生智,约定了一个简单却不易被外人注意的联络信号。白色石头在雪地里并不显眼,但三块叠放却足以区别于自然状态。
“……保重!一定……等我们!”
窝棚内,一片死寂。但廖奎和谢薇仿佛能穿透那破败的草帘,感受到父母那汹涌澎湃却又被死死压抑的情感。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此刻任何一点声响,都是不必要的风险。
谢薇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着唇,几乎要将下唇咬穿,才克制住扑过去的冲动。她深深地、贪婪地望了那窝棚最后一眼,要将它的位置、它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里。她知道,母亲此刻一定也在用同样的方式,隔着黑暗与阻碍,凝视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廖奎不再犹豫,猛地一拉谢薇的手臂。眼神交汇间,决绝取代了悲伤。
撤退!
两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出雪窝,身体低伏,利用灌木和地形的阴影,向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父亲提到的东面溪涧的大致方位,快速而谨慎地移动。每一步都踩得极轻,同时不忘用树枝小心扫平身后可能留下的明显痕迹。
就在他们离开潜伏点不到三十米,即将没入更茂密的林地时,谢薇忍不住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那死寂的窝棚草帘缝隙处,一只枯瘦的手极其短暂地、颤抖着伸出来,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瞬,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是无言的告别与催促。随即,那手便如同受惊般迅速缩回,草帘恢复原状,再无任何异样。
那一瞬间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谢薇的心上。
她猛地回过头,不再看,强迫自己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跟上廖奎的脚步上。泪水在脸上冻成冰壳,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却又奇异地充满了力量。
那是母亲的手!是告别,是叮嘱,是活下去的期盼!
廖奎也看到了那转瞬即逝的一幕,他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岩石一样坚硬。他紧紧拉着谢薇,脚下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风雪不知何时又悄然变大了一些,细密的雪粒再次飘洒下来,很快便覆盖了他们留下的新鲜足迹,也模糊了身后那片承载着无尽苦难与牵挂的山坳。
忍痛分别,是为了更长久的重逢。
这一次短暂的、危险的接触,如同在黑暗的绝壁上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透进了微光,系上了绳索。他们带来了物资,带走了情报,也留下了下一次联系的希望。
归途,在愈发猛烈的风雪中显得更加艰难,但两人的步伐却比来时更加坚定。心中那团寻找父母的火焰,已经转变为如何营救他们的、更加具体和炽烈的决心。东面溪涧的捕兽洞,三块叠放的白色石头,将成为他们下一步行动的关键坐标。北大荒的寒冬依旧漫长,但希望的火种,已然在冰雪之下,悄然埋藏。
离开西山石场范围的过程,比来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却也夹杂着一种目标达成的、近乎虚脱的激动与挥之不去的后怕。风雪似乎比他们潜伏时又大了一些,呼啸着席卷天地,但这狂暴的自然之力,此刻却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无情地抹去他们留下的一切痕迹。
廖奎紧紧拉着谢薇的手,循着记忆中来时留下的、几乎已被新雪覆盖的微弱标记,以及凭借特种兵技能对方向的精准把握,在能见度极低的雪夜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依旧深深陷入雪中,刺骨的寒冷从未远离,但两人的心境已然不同。
来时的路,充满未知与寻觅的焦灼;归途,则承载着确认后的心痛与沉甸甸的责任,以及那份终于与父母建立联系的、微弱却坚实的希望。这份希望如同暗夜中的一缕微光,支撑着他们疲惫不堪的身体,对抗着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严寒与疲惫。
有了来时的经验,廖奎选择路线更加谨慎和老练,尽量避开可能存在的风险区域。他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动静,确保没有被跟踪的可能。谢薇也强打着精神,努力跟上廖奎的步伐,尽管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和坚定。母亲的泪眼,父亲急促的低语,那只伸出草帘的、枯瘦的手……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化作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
风雪夜行,万籁俱寂,唯有粗重的喘息和脚踩积雪的噗嗤声相伴。两人几乎没有交流,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赶路和保持体温上。压缩饼干和巧克力提供了必要的能量,但精神的极度紧张与体力的巨大消耗,还是让他们感觉仿佛在透支生命。
不知过了多久,当天边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预示着黎明将至的灰白色时,第七农场家属区那些熟悉的、被厚雪覆盖的低矮轮廓,终于如同海市蜃楼般,在风雪迷蒙的前方显现出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瞬间涌上心头。到家了!
他们更加小心地靠近,绕到土坯房的后侧,仔细确认四周没有任何早起的人影或异常动静后,才如同归巢的倦鸟,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房檐下。
廖奎用冻得几乎僵硬的手,摸索着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两人迅速闪身进屋,反手将门关紧、插牢,又将厚重的棉帘放下,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危险的世界。
终于……安全了。
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们。两人几乎是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连点亮煤油灯的力气都仿佛失去。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劫后余生般剧烈的心跳和粗重急促的喘息。
寒冷、疲惫、后怕、以及得偿所愿的激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但心中那块关于“寻找”的巨石,终于暂时落下。他们找到了!父母还活着!并且,他们送去了物资,带回了情报,约定了下一次的联系方式!
在地上瘫坐了好一会儿,缓过一口气,廖奎才挣扎着站起身,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屋内的黑暗,也照亮了两人狼狈不堪的模样——帽檐、眉毛、围巾上结满了厚厚的白霜,脸颊冻得青紫,裤腿和棉鞋早已被雪水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先……进去。”廖奎的声音沙哑干涩。
谢薇点了点头,扶着墙壁站起来。
下一刻,意识转换,场景切换。
【幸福小屋】温暖、明亮、洁净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们。与外面那个冰冷、肮脏、危险的世界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两人甚至来不及走到客厅,就直接瘫软在了入口处柔软的地毯上。极度的疲惫让他们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但精神上的放松,以及终于能够彻底清洗掉一身寒气与污垢的渴望,还是让他们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进现代化的浴室。温热的水流从花洒中倾泻而下,冲刷着冻僵的躯体,也带走了满身的疲惫与紧张。冰冷僵硬的肌肉在热水的抚慰下逐渐松弛,苍白的皮肤恢复了血色。
清洗完毕,换上干净舒适的居家衣物,两人仿佛脱去了一层沉重的外壳,重新活了过来。他们来到客厅,瘫倒在柔软的沙发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彼此,感受着这份劫后余生的宁静与安详。
煤油灯下父母憔悴的面容、石场劳作的悲惨景象、暗夜中传递物资的惊险、母亲那无声的泪眼与告别的手、父亲急促而珍贵的低语……所有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
“我们……真的找到他们了。”谢薇将头靠在廖奎肩上,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又充满了力量。
“嗯。”廖奎揽住她的肩膀,用力紧了紧,“找到了。而且,我们知道了该怎么下一步。”
感慨万千。这短短一夜的冒险,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心力,但收获也是巨大的。他们不仅确认了父母的生存,更亲手播下了希望的种子。前路依旧布满荆棘,营救父母脱离苦海将是更加漫长和艰险的征程,但至少,他们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寻找,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初步的计划。
在这绝对安全的空间里,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这一次,是能够安心入睡的疲惫。两人相拥着,在温暖的灯光下,沉沉睡去。窗外,北大荒的黎明正在风雪之后,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