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过了那场要命的情感海啸,林栀好像变了个人。不是说她突然就全想起来了或者多厉害了,而是她眼神里那点怯生生的迷茫,被磨掉了一层,底下透出股被硬生生逼出来的韧劲儿。她不再只是被动地等着苏牧喂给她知识,开始自己主动地“看”了。她会盯着苏牧那团能量投影,看它因为能量波动而产生的细微明暗变化;她会长时间地注视着医疗舱内残破的墙壁、裸露的管线,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描摹那些扭曲的裂痕;她甚至对那些控制台上偶尔闪烁的、代表不同系统状态的指示灯产生了兴趣,歪着头,试图理解那红色是在警告,还是绿色代表安全。
苏牧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份刚刚冒头的“求知欲”,开始试着教她更复杂点的东西。不再只是“光”、“水”、“冷”、“暖”,而是像能量怎么像水一样在塔内的“管道”(能量线路)里流动,哪些嗡嗡响的机器是维持她呼吸和心跳的,哪些闪烁的屏幕是苏牧用来“看”塔外情况的。这些概念对一个“新生儿”来说太难了,但林栀听得特别专注,小脸绷得紧紧的,有时甚至会结结巴巴地、用刚学会的几个简单词汇组合起来,问出一些让苏牧都得愣一下才能回答的问题。比如她指着能量导管问:“它……饿?亮?”意思是能量流动是不是像饿了要吃东西才会发光?
她的意识,像块干涸了太久的土地,正以一种近乎贪婪的速度,疯狂吸收着任何能接触到的水分和养分,拼命想要填补那片空白得吓人的过去。
苏牧一边为她的飞速成长感到欣慰,一边心里那根弦也越绷越紧。林栀懂得越多,她的意识结构就越复杂,像一棵树长出了更多枝丫,而每一根新生的枝丫,都可能成为沙盒里那些同源部分试图嫁接或者攀附的切入点。上次是情感,下次呢?会不会是更深层的东西,比如……被强行抹掉、但或许并未消失的“记忆”?或者某些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他玩命地加固那个“选择性屏蔽场”,同时开始构思一个更高级的玩意儿——一种能“智能”识别外来意识波动是善意还是恶意、是理性诱惑还是情感绑架,然后自动调整防御策略的“自适应护盾”。这想法牛逼,但实现起来难如登天,需要对意识本质有近乎神级的理解,还得有天文数字般的计算力支持。苏牧现在要啥没啥,只能凭着一点理论残片和直觉,像瞎子摸象一样慢慢试,进展比蜗牛爬还慢。
塔的情况更是雪上加霜,能源储备快见底了,警报声都快哑火了。苏牧被迫做出了更残忍的决定——永久关闭塔内几个早就没人、但之前还维持着最低环境标准的废弃卫生区。这意味着,他们最后的退路也没了。现在,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了医疗舱这一个篮子里,篮子要是翻了,大家一起玩完。
就在这种资源枯竭、精神高度紧绷的压抑氛围里,沙盒那边的第三次“接触”,来了。
这次,来得悄无声息,却比前两次加起来都更诡异,更让人心底发毛。
当时,苏牧正在尝试给林栀解释“记忆”这个概念。这太抽象了,他没法直接给她看她的过去,只能模拟一些最基础的、不带个人色彩的“记忆模板”——比如一颗种子怎么破土而出长成小苗,一滴水怎么从云里掉下来,汇进小溪,流进大河。他尽量弄得直观、平和。
林栀看得目不转睛,眼睛里闪着光,对这种“过去发生的事情留下的痕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似乎本能地感觉到,这东西和她空荡荡的脑袋有关。
就在她全神贯注的时候——
她面前的空间,没有任何征兆地,像一块被重锤砸中的玻璃,“哗”地一下,碎了!
不是真的物理破碎,而是视觉和感知层面的彻底崩裂!无数扭曲的光影碎片在她眼前疯狂旋转、拼接,最后勉强凑成了一段极其模糊、失真严重、布满雪花和干扰条纹、但偏偏带着一股强烈“熟悉感”的……动态画面!
那画面里,好像是一个夜晚,背景是模糊的、带着老式灯罩的路灯光晕,一个穿着浅色旗袍、身形苗条、面容温婉但像隔了层毛玻璃怎么也看不清的女子虚影,正对着“镜头”(也就是看着这段影像的林栀),温柔地笑着。她伸出手,好像要把什么东西递过来,嘴唇轻轻动着,似乎在说什么话,但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段影像本身支离破碎,晃晃悠悠,好像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但里面蕴含的那种“温暖”、那种“怀念”的感觉,却像实质一样,清晰无比地弥漫开来!
林栀整个人瞬间僵住了!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她死死地瞪着那段破碎的影像,眼睛瞪得老大,呼吸一下子停了,胸口连起伏都没了!
这不是苏牧弄的!这种感觉……这种从灵魂最深处被勾起来的、又酸又疼的悸动……像沉在海底的东西被猛地拽出了水面!
“呃……”她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带着痛苦和巨大困惑的音节,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颤抖着伸向那片破碎的光影,指尖绷得紧紧的,仿佛想穿过虚空,抓住那个模糊的影子,听清那句无声的话。
“林栀!别看!那是假的!”苏牧头皮都炸了,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恶毒用心!这他妈是记忆碎片!是沙盒里那玩意儿(很可能是“生命”部分主导,或者和“理性”部分联手),不知道用了什么逆天手段,硬生生从维度那边,把属于“过去林栀”的记忆残片,像扔炸弹一样,直接扔到了她脸上!
它们不忽悠了,不共鸣了,直接把她丢掉的东西,砸到她面前!这怎么挡?这怎么防?!
苏牧能量狂涌,就要强行驱散那该死的影像。
可就在他的能量即将碰到影像的前一刹那——
影像中,那个旗袍女子的虚影,动作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她……缓缓地转过了头!那双隔着无数时空和干扰、本该模糊不清的眼睛,却仿佛拥有某种穿透一切的力量,深深地、定定地“看”进了林栀的眼睛里!
同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像直接在她脑仁儿里响起来的、温柔得让人想哭、又悲伤得让人窒息的女声,轻轻地说:
“……小栀……要……好好活下去啊……”
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能量,那段破碎的影像“噗”一下,彻底崩散,化作无数光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林栀,就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直挺挺地朝后倒去,“砰”一声砸在医疗床上,双眼空洞地瞪着天花板,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无声地往外涌,瞬间就打湿了脸颊和床单。她没有哭喊,没有声音,但这种死寂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心碎。
苏牧冲上去扶住她,能量不要钱似的往她体内灌,探查她的状况。
万幸,她的意识核心没有被直接攻击的痕迹。但内部简直像刚经历了十级地震加海啸!那段被强行塞进来的记忆碎片,虽然短暂得像幻觉,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捅开了她潜意识深处一扇锈死的铁门!
门后面是什么?是山呼海啸般涌出来的、混乱不堪的、带着强烈情绪色彩的意念碎片——母亲哼着歌在灯下缝衣服的侧影……父亲板着脸检查她功课的背影……陆辰言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他安静翻书的睫毛上……周铭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用力揉她头发的触感……青古镇那条空无一人的、死寂的长街……古井口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还有……最后那场吞噬一切的、刺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这些碎片东一块西一块,根本串不成连贯的故事,但它们携带的情感信息——爱、不舍、悲伤、恐惧、绝望、深深的眷恋——太庞大了,像无数吨炸药在她脑子里同时引爆,几乎要把她刚刚成型没多久的意识结构彻底炸碎!
“啊啊啊——!!!”
她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双手死死抱住脑袋,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身体蜷缩成防御的虾米状,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仿佛正在承受某种无形的酷刑。记忆的洪流,正从内部,将她一寸寸撕裂!
苏牧看得心都揪成了一团,他知道,这时候任何外部的能量干预都可能火上浇油。他只能更紧地把她圈在能量投影里,用自己的意识波动,一遍又一遍地传递着最坚定的意念:“撑住……林栀……看着我……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林栀的抽搐才慢慢平息下去,尖叫变成了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小动物般的呜咽。她好像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软泥一样瘫在苏牧怀里,眼神空洞而疲惫,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流。
记忆风暴的第一次冲击,总算过去了。但留下的,是一片被犁过一遍、更加混乱和破碎的精神世界。
苏牧能感觉到,她的意识核心虽然千疮百孔,但奇怪的是,并没有碎掉,反而因为承受了这次恐怖的冲击,好像……被硬生生撑大了一圈,变得有点“厚重”了。那些记忆碎片并没有消失,只是像炸弹的弹片,深深地嵌进了她意识的土壤里,暂时沉寂下来,成了她底色的一部分。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一张白纸的“新”林栀了。过去的阴影和现在的自我,以一种极其痛苦和暴烈的方式,开始了它们第一次血腥的、毫无章法的融合。
苏牧抬起头,望向那片吞噬了陆辰言、如今又不断伸出触手试图抓回林栀的黑暗维度,意识深处第一次燃起了无法抑制的、冰冷的怒火。
它们竟然用这招!它们竟然敢把她最珍视也最痛苦的过去,当成武器来用!
而这一次,在那段破碎影像彻底消失的地方,一点微不可察的、混合了生命绿和理性蓝的奇异光点,像完成了任务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虚空里。
它们的目的,似乎不仅仅是伤害和干扰。它们……像是在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喂养”她?用她自己的过去,强行催熟她的“意识”,加速她的“成长”?
苏牧心里泛起一股寒意。这感觉,比单纯的恶意,更让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