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大军溃败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尽,黑石城却已如同一棵遭受狂风骤雨洗礼后反而更加坚韧的野草,顽强地挺直了腰杆,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城西那片曾经荒芜的黄土坡上,一排排崭新的土坯房如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虽然简陋,却冒着温暖的炊烟,宣告着流民们终于有了遮风避雨的窝。学堂的屋架已经立了起来,粗大的原木房梁横亘在夯实坚固的土墙上,只等铺上茅草,便能迎来朗朗读书声。街面上,几家挂着“平价”招牌的粮店、盐铺、布庄相继开了张,人流虽不算摩肩接踵,却也络绎不绝,讨价还价声、伙计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总算驱散了往日死寂,透出几分活泛气儿。
然而,在这片看似蒸蒸日上的景象之下,一股隐忧却如同潜流,在城主府的核心圈子里暗自涌动。城主府书房内,气氛不同于往日的杀伐决断,反而透着一股沉凝。
凌风静立在巨大的黑石城及周边疆域沙盘前,目光深邃,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沙盘边缘。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要塞栩栩如生,黑石城的位置被一枚醒目的黑色小旗标注着。陈大疤、老拐、柱子、铁头几个心腹重将屏息垂手站在下首,连平日里最是躁动的柱子此刻也绷着脸,大气不敢出。灰灰安静地趴在凌风脚边的阴影里,碧绿的狼眼半眯着,仿佛也感受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凝重。
“风哥儿,”最终还是陈大疤忍不住,上前半步,压低了粗嘎的嗓子,打破了沉默,“北凉崽子是打跑了,城里这摊子也算支应起来了,流民安置了,粮仓满了,商会那帮龟孙眼下也服服帖帖。可……可咱们这名头……”他搓着满是老茧的大手,独眼中闪烁着不安,“总归是咱们自个儿封的。朝廷那边……京城里那龙椅上的人,万一哪天睡醒了,想起北疆还有这么个旮旯地儿,随手派个官儿下来摘桃子,咱们……咱们咋办?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老拐也拄着拐杖,忧心忡忡地点头附和:“疤爷说的是啊,风哥儿。咱们现在能压住场面,是靠您的手段神通,是靠咱们手里有粮有兵,刀子快。可长远看,没个朝廷认可的出身,没那一纸文书,终究是悬着一把刀,睡觉都不踏实。底下那些刚归附的百姓,心里头难免也嘀咕。”
柱子瓮声瓮气地插嘴,拳头攥得咯咯响:“怕他个鸟!管他什么鸟官,敢来摘桃子,老子一斧头剁了他喂狗!”
“闭嘴!莽夫!”陈大疤扭头瞪了他一眼,独眼一瞪,“剁了一个,朝廷不会再派十个?一百个?咱们是求长治久安,是让黑石城的百姓过安稳日子,不是求天天打仗,跟整个朝廷对着干!”
柱子被骂得一缩脖子,悻悻地嘟囔两句,却没再反驳。
凌风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几人,将他们的担忧尽收眼底。他走到书案旁,手指在摊开的北凉郡详细舆图上轻轻一点,精准地落在郡治所在——“安凉城”的标记上。
“黑石城,隶属北凉郡。”凌风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郡守,高万山。老拐叔,此人性情如何?风评怎样?”
老拐闻言,精神一振,连忙上前一步。他在黑石城经营商会多年,对上头官面上的人物消息最为灵通:“回风哥儿,这位高郡守……嘿嘿,说起来,在北凉郡地界也算是个名人。年纪不小了,在郡守位子上坐了快十年,没啥大建树,也没出啥大纰漏。听说……最是贪财好名。银子,自然是要搂的,而且胃口不小;这官声脸面,也看得极重。咱们北凉郡地偏民穷,油水本就不多,他这郡守当得……怕是也憋屈得很,如意算盘难得打响几回。”
“贪财……好名……”凌风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有喜好,便有弱点。有弱点,便好打交道。”
他踱步到书房另一侧,那里早已摆放着几个敞开的木箱。一箱是码放整齐、黄澄澄、成色极足的金锭,在从窗棂透入的微光下,流淌着诱人而沉甸甸的光泽。一箱是洁白饱满、颗粒硕大、散发着独特浓郁米香的“高产一号”精米,那品相远超世间任何稻米。还有一箱,则是几件造型古朴、锻造精良、隐隐泛着幽蓝寒光的精铁腰刀和护心镜,刃口锋利,甲面光滑如镜,一看便知是千金难求的神兵宝甲。
“老拐叔,”凌风目光落在那几箱东西上,吩咐道,“即刻备车。挑选十名最稳重机灵、相貌周正的城卫军弟兄,换上最新最体面的皮甲。柱子,这次你带队跑一趟。”
他指着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金子,取五百两。精米,装十石。精铁腰刀,五把;护心镜,五面。再从库里挑上等北凉雪貂皮、黑狐皮,凑足二十张。以此为礼,就说是黑石城军民,感念朝廷恩德,奋力剿灭周边匪患,又抵御外敌,如今地方初定,又喜获丰收,特此向郡守大人献捷献瑞,聊表敬意。”
老拐独眼一亮,精于算计的他立刻明白了凌风的深意:“风哥儿英明!这礼……分量足,心思更巧!金子是实打实的实惠,精米是祥瑞吉兆,神兵宝甲是武备象征,都是投那高郡守所好!只是……”他略一迟疑,压低声音,“咱们以什么名头进献?总不能直说……是新城主凌风派来的吧?这……”
“剿匪安民之义士首领,暂代城务,维持地方。”凌风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听闻郡守大人勤政爱民,威德远播,特献上微薄之礼,一为表敬意,二也是……为民请命。黑石城百废待兴,亟需一位名正言顺、能安定民心、督促生产、保障粮税之上官主持大局。城中暂代之人,惶恐不安,唯恐有负朝廷,有负郡守大人重托。”
话,点到即止。潜台词却再明白不过。高万山不是蠢人,这重礼,这说辞,背后的意味他岂能不懂?
“高!实在是高!”老拐抚掌赞叹,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既全了朝廷体面,尊了上官,又把咱们的诉求说得清清楚楚!那高郡守见了这厚礼,又听说黑石城匪患已平,还能丰收纳粮,岂有不应之理?说不定一高兴,这城主……不,哪怕是个镇守使的文书,立马就给您签了!”
陈大疤也恍然大悟,松了口气,咧嘴笑道:“还是风哥儿想得周全!这样好!这样好!咱们不是去抢,是去‘请’,名正言顺!”
“柱子,”凌风看向一旁摩拳擦掌的柱子,叮嘱道,“此去安凉,路途不近,一路上机灵点。礼,要安安稳稳送到郡守府上;话,要原原本本、不卑不亢地传达到。但记住,腰杆挺直了,咱们是去献捷表功,为民请命,不是去摇尾乞怜的。若遇刁难,暂忍一时,回来报我。”
“明白!”柱子挺直了腰板,重重一拍胸脯,发出沉闷的响声,“风哥儿放心!保证把事办得漂漂亮亮!谁敢给脸不要脸,我……我记下账,回来再算!”他想起凌风的吩咐,赶紧把当场发作的狠话咽了回去。
三日后,一支规模不大却格外显眼的车队驶出了黑石城北门。柱子换上了一身擦得锃亮的崭新镶铁皮甲,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在前开路。身后十名精心挑选的城卫军士兵,个个精神抖擞,甲胄鲜明,护卫着三辆沉甸甸的骡车。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但边缘隐约露出的金锭光芒和米袋轮廓,以及那特有的陨铁寒气,都引得路人侧目。车轮碾过尚未完全修葺平坦的黄土道,发出吱呀的声响,一路向着南方郡治安凉城的方向迤逦而去。
城门口,陈大疤、老拐、铁头等人目送着车队远去,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凌风并未亲至相送,他静立在北门城楼最高处,黑袍在风中微微拂动。灰灰蹲踞在他身旁,银灰色的毛发与城墙的颜色融为一体。他目光深远,望着车队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风哥儿,”陈大疤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城楼,站在他身后半步,低声道,“都安排好了。城里……一切照旧,安稳得很。”
“嗯。”凌风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决定着黑石城名分的郡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