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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着残雪,像群饿极了的野狗,疯扑在静心苑的窗棂上,雪粒砸得木框 “砰砰” 作响,碎雪沫子从窗缝里钻进来,混着风刮出 “嘶啦嘶啦” 的声儿 —— 那动静,竟像无数只冻得青紫的手指甲,正隔着窗纸狠狠刮挠,听得人心尖发紧。地龙烧得半温不火,热气只浮在离地半尺的地方,底下的青砖却渗着砭骨的寒,脚踩上去,冷意顺着靴底往上爬,直钻膝盖缝。沈静姝拥着一床半旧的云纹锦被,被面边角磨得发毛,露出里面浅黄的棉絮,可她指尖没碰被面,只反复摩挲着袖中那半枚梅花玉符。玉符是凉的,棱角硌着指腹,像萧煜那夜留在她耳边的警告,字字都裹着冰碴儿:“库房旧院,第三块青砖 —— 别去碰,碰了,就是粉身碎骨。”

那冰碴儿扎进心里,冻得她心口发紧。第三块青砖底下埋着什么?是能掀翻侯府的真相,还是等着她往里跳的陷阱?母亲日记里潦草的字迹又浮上来:“永宁侯府藏着阮家血债,钥匙在……”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只剩一团模糊的墨痕,像个张着嘴的黑洞,引着她往前走,又逼着她后退。

“夫人,药煎好了。” 春雨的声音隔着青布帘传来,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尾音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自那夜萧煜突兀踏足静心苑后,整个院子的气氛就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 洒扫的婆子扫地时连笤帚都不敢碰出声响,灶房炖药的火都压得极小,连炭盆里木炭爆裂的 “噼啪” 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沈静姝 “嗯” 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盖过,身子却没动。目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落在院中的老梅上。那梅树枯瘦得只剩嶙峋的枝桠,像被冻硬的铁骨,在灰白的天色里划出几道倔强的弧线,枝桠上还挂着些未化的雪块,沉甸甸的,像压在她心头的重负。无花无叶,只剩一身傲骨,倒像极了她此刻的处境 —— 四面八方都是严寒,稍有不慎就会被冻折,可偏要硬撑着,不肯弯下腰。她想起母亲日记里那些绝望的字句,想起油纸包里那包假死药 —— 药粉是灰褐色的,闻着有股苦涩的土腥味,那是她最后的退路,一条漆黑得令人心悸的路,若非被逼到悬崖边,她绝不愿踏上去。喉头忽然发紧,眼眶微微发热,她赶紧垂眸,用锦被角蹭了蹭眼角,掩去那点脆弱。

正凝神间,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掺着秋纹刻意拔高的嗓音,像被风扯破的绸子:“张嬷嬷您慢些!地上结着冰呢,滑得很,仔细崴了脚!”

帘栊 “哗啦” 一声被掀得老高,一股子混杂着油腻头油、劣质香粉和冷风的气息先闯进来,呛得沈静姝鼻尖微涩。张嬷嬷穿着件藏青缎子比甲,领口绣着圈暗纹,可缎面被浆洗得发亮,一看就是穿了好些年的旧物;脸上堆着笑,脂粉涂得太厚,一笑眼角的皱纹就把粉堆成了褶子,那笑却没达眼底,像张描画粗糙的面具,眼神里藏着几分审视的锐利。“给夫人请安了。” 她草草福了福身,膝盖都没弯下去,目光就像探照灯似的在屋里扫了一圈 —— 从炕几上的药碗,到沈静姝身上的锦被,再到窗台上摆着的半盆枯菊,最后才落在沈静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眼看着没几日就是太夫人的寿辰了,老奴来请示夫人,今年这寿礼,该如何置办?”

说着,她递上一张洒金笺礼单,指尖涂着暗红的蔻丹,指甲缝里却藏着点灰垢。沈静姝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笺纸背面,就觉出一点黏腻的凉意 —— 那是一点朱砂红,比米粒大些,印在笺纸边缘,位置偏左,形状像个歪歪扭扭的 “△”。她心头猛地一跳,呼吸都顿了半拍 —— 这颜色,这位置,这形状,竟与母亲日记里那幅简陋地图上,标记库房旧院的符号分毫不差!

是巧合?张嬷嬷粗通文墨,怕是连 “符号” 二字都未必懂;是试探?她明知自己在查母亲旧事,故意用朱砂引她注意?还是…… 这侯府里另有其人,借张嬷嬷的手,悄悄给她递线索?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翻涌,指尖却依旧稳着,接过礼单时甚至还轻轻 “呀” 了一声,带着病中人的恍惚:“嬷嬷的手怎么这样凉?快坐炕边暖暖吧,春雨,给嬷嬷倒杯热茶。”

张嬷嬷摆手推辞,沈静姝便顺势展开礼单。笺纸上的字迹是账房先生的工整小楷,各房各院的寿礼列得清清楚楚:三房送的是 “赤金镶宝石佛龛一座,高三寸,鎏金足重五两”,金佛的光仿佛要从纸面上透出来;四房是 “和田白玉山子摆件,雕松鹤延年纹,温润通透”,一看就值百两银子;连赵姨娘、周二娘都备了 “珍珠抹额”“蜀锦披风”,件件不菲。唯独她这世子夫人名下,依旧是往年那般寒酸 ——“青玉如意一柄”,后面还注着 “公中旧藏,边缘微损”。那如意她见过,是前年年节公中给的,玉质普通,边缘被磨得发亮,连个像样的锦盒都没有。

“有劳嬷嬷费心了。” 沈静姝将礼单轻轻搁在炕几上,指尖划过 “青玉如意” 那行字,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只是我这病缠了些日子,精神总不济,连抬手都觉得累,怕是难以亲自张罗。往年都是按公中惯例来,今年…… 想必也不必破例吧?”

张嬷嬷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那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角,却没暖到眼底:“夫人说的是。只是太夫人近年潜心礼佛,最看重‘心意’二字,不爱那些金玉俗物。老奴想着,夫人若是能亲手做些针线,供奉在佛前,岂不比冷冰冰的玉如意更显诚心?太夫人见了,必定欢喜。”

这话听着是贴心建议,实则是明晃晃的刁难。府里谁不知道,世子夫人沈静姝 “性子懦弱,女红粗疏”—— 前年年节绣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还被赵姨娘当众拿出来取笑;去年给太夫人绣的荷包,竟把 “福” 字绣成了 “祸”,闹了好大一场笑话。让她做针线献寿,分明是等着看她出丑,好坐实她 “粗鄙无能” 的名声。春雨在一旁听得脸色微变,手悄悄攥紧了帕子,秋纹却悄悄竖起了耳朵,眼神里藏着点看热闹的期待。

沈静姝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针线?她前世在投行熬项目时,为了赶 ppt 里的细节图,能抱着数位板熬三个通宵,连像素级的误差都能揪出来;为了谈成一笔非遗合作,跟着老绣娘学过半个月苏绣,指尖至今还留着那时扎出的薄茧 —— 这点能耐,岂容这些深宅妇人小觑?她摩挲着袖中玉符,冰凉的触感让她脑子更清醒,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库房旧院,第三块青砖…… 张嬷嬷既然主动撞上门,不如就借寿礼的由头,探探那库房的底。

“嬷嬷提醒得是,倒是我疏忽了。” 她抬起眼,唇边漾开一抹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那笑意像落在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我前些日子病中无事,倒真绣了一幅《药师佛说法图》,针脚虽不精细,却是我对着佛灯一针一线绣的,本想供在苑里的小佛堂,为太夫人祈福。若是太夫人不嫌弃,便充作寿礼也罢。只是…… 那绣品的紫檀木框,前两年收拾东西时,似乎收在旧院库房里了。”

她语气轻柔,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指尖却轻轻叩了叩炕几边缘,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张嬷嬷的脸。果然,张嬷嬷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握着帕子的手不自觉攥紧,指节泛出淡白 —— 库房旧院,东墙根下,正是第三块青砖所在的大致方位!

“这……” 张嬷嬷迟疑了一瞬,眼神闪烁不定,像是在飞快盘算着什么,随即又堆起笑,“库房是重地,钥匙一向是世子爷亲自掌管,老奴只是个管后勤的,可不敢擅自让人进去取东西,万一出了差错,老奴可担待不起。”

“无妨。” 沈静姝打断她,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石,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让春雨带两个稳妥的小丫头去,寻管事墨竹说明缘由便是。不过是取个木框子,又不是动库房里的贵重物件,世子爷日理万机,想来也不会在意这等小事。” 她说着,转向春雨,目光里递过一个隐晦的示意,“你这就去,记住,库房里尘灰大,东西摆放得杂乱,仔细些,别碰坏了其他物件。但凡动过的箱子、看过的架子,回来都与我细说一声 —— 尤其是东墙根下那几个大箱子,别漏了。”

这话明面上是嘱咐春雨小心,实则是要她借机记下库房的布局,特别是东墙根下的情形 —— 那第三块青砖,说不定就藏在箱子附近。春雨心领神会,抬头飞快地看了沈静姝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低下头,恭声应了个 “是”,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张嬷嬷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脂粉下的脸色似乎沉了几分,眼神里又惊又疑,还带着点慌乱,像是在权衡要不要阻止。沈静姝不再看她,转而侧过身,轻轻咳嗽起来,咳得肩膀微微发颤,还伸手按了按胸口,显出一副倦极了的模样:“嬷嬷若是没别的事,就先回吧,我身子乏得很,想歇会儿。”

话都说到这份上,张嬷嬷再赖着也没意义。她勉强福了福身,声音干涩地说了句 “夫人好生休养”,转身就往外走,那背影竟透出几分仓促 —— 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门口时还差点踩滑门槛,伸手扶了一把门框才稳住,连掀帘栊时都带了点急躁,“哗啦” 一声,比进来时重了许多。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炭盆里木炭偶尔 “噼啪” 一声轻响,火星子溅起来,又很快灭了,像极了方才张嬷嬷眼底的慌乱。沈静姝摊开手心,那半枚梅花玉符已被焐得温热,残缺的梅花纹路硌着指腹,留下浅浅的印子。一场以寿礼为名的试探,就这么拉开了序幕。张嬷嬷的反应,无疑证实了库房旧院确有蹊跷;而墨竹 —— 萧煜最信任的亲信,他守在库房那里,会设下怎样的关卡?是阻拦,是放行,还是…… 另有暗示?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飘起。窗外又开始飘落细雪,雪花不大,却密得很,转眼就把院中的青砖盖了层白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得仿佛能掩盖所有污秽。可沈静姝知道,这平静是假的 —— 侯府深处的暗流,已因她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步,开始加速涌动。青鸾簪的褐石,梅花符的残纹,阮家旧案的血债…… 千丝万缕的线索,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线,都隐隐指向那扇紧闭的、落满灰尘的库房大门。

门的背后,等待她的,是能照亮前路的曙光,还是足以将她吞噬的万丈深渊?沈静姝抬手拢了拢斗篷,指尖攥紧了那枚玉符,指节泛出淡白。不管是什么,她都得走下去 —— 这盘棋,她已经落了子,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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