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大亮,晨曦透过薄雾,为江南水乡披上一层浅金色的纱衣。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一路向着城郊的云隐寺行去。
车内,江谢爱靠着软垫,手中轻轻捧着那个已被重新包裹好的紫檀木匣。里面除了那面刻着“阿爱勿念”的护心镜,还有杨晨铭后来添进去的一枚玉扳指——是当年他初次以虎符相托时的信物,以及一支虽已陈旧、却被细心保养着的木簪——那是他们更早年间,尚在试探与博弈时,他不知何时悄然收起、属于她的旧物。三样东西,几乎串联起了他们两世纠葛的关键节点。
杨晨铭坐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流动的景色。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素净的常服,褪去了平日不经意间流露的威严,更显出一种内敛的平和。只是,偶尔在他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沉郁,仿佛心中搁着未决之事。
江谢爱察觉到他比往日沉默,只当他亦是因这“了却执念”的仪式而心有所感,并未深究,反而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低声道:“都过去了。”
杨晨铭收回目光,侧头看她,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嗯,都过去了。” 他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并不存在的乱发,动作轻柔。
云隐寺坐落在半山腰,香火不算鼎盛,却格外清幽。古木参天,掩映着青瓦黄墙,钟声悠远,涤荡人心。住持早已得了消息,亲自在山门外迎候,对于这两位身份特殊却多年来一直低调礼佛的贵人,寺中僧众皆心存敬意。
禅房净室,檀香袅袅。
木匣被置于铺着明黄绸布的案几之上。护心镜、玉扳指、木簪,三件物品依次排开,静默地诉说着过往的惊心动魄与缱绻情深。
江谢爱凝视着它们,心中百感交集。那护心镜带来的刺痛与悲恸仿佛还在胸腔里隐隐回荡,玉扳指见证了她被他全然信任托付后背的起点,而那支木簪……她几乎要忘记它最初的模样,只记得后来无数个日夜,他或强势或笨拙地试图将它簪回她发间的情景。
高僧带领着几位僧人,开始低声诵经。梵音低沉而富有韵律,如同暖流,缓缓浸润着这方寸之地。阳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护心镜上那斑驳的痕迹和深刻的字迹。
江谢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那些前世的碎片,随着经文声,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冰冷的宫殿,绝望的囚禁,太后那杯毒酒入口的灼痛,以及最后时刻,看到镜中映出的、他浴血的身影轰然倒下……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上了她紧握的拳,稍稍用力,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坚定地握住。
是杨晨铭。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平静地望着案几上的旧物,仿佛全神贯注于这场法事。可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却像是最稳固的锚,将她从那些冰冷绝望的记忆漩涡中,牢牢地拉了回来。
他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着无声的抚慰。
江谢爱深吸一口气,反手与他十指相扣。那冰冷的恐慌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她看着那面护心镜,不再觉得它刺眼,反而像是一道已然愈合、只余淡淡疤痕的旧伤。它存在过,疼痛过,但终究,已经被此刻紧握的双手所温暖、所超越。
经文声渐入高潮,又缓缓低落。
住持上前,以清净的柳枝蘸取甘露,轻轻洒在三件旧物之上。水滴落在护心镜上,沿着锈迹滑落,仿佛洗去了最后的血性与尘埃。
“执念如尘,拂拭即去。情缘似镜,照见本心。” 高僧双手合十,声音平和而充满力量,“二位施主能于此间放下过往,便是真正的圆满。此间物事,留于佛前,受香火供奉,尘缘自了。”
杨晨铭与江谢爱一同躬身还礼。
“多谢大师。”
当两人携手步出禅房时,外面的阳光正好,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山间的空气清冽,带着草木和香火混合的气息。江谢爱觉得心头那块压了许久的巨石,仿佛真的随着那袅袅青烟散去,变得无比轻盈。
她侧头看向杨晨铭,他正微微眯着眼,感受着阳光,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她心中柔情满溢,正想说什么,却见住持又走了过来,这次是对着杨晨铭单独开口。
“杨施主,您前次提及的那部孤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残卷,老衲近日与几位师弟共同参详,已有了一些眉目,尤其是其中几处关于‘业力流转’与‘宿世踪迹’的晦涩批注,似乎……与您上次带来的那封私人信札中所提及的推演之法,颇有可相互印证之处。不知施主今日可否移步藏经阁,稍作探讨?”
私人信札?
江谢爱心中微微一动,立刻想起了昨日木匣中那封带着独特花押、被杨晨铭轻描淡写称为“云游方士谶语”的信函。他当时……并未细说,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她的探究。
杨晨铭面色不变,只对住持温和道:“有劳大师费心。今日便不打扰大师清修了,改日我再专程前来请教。” 他语气从容,拒绝得却十分干脆。
住持闻言,也不强求,宣了声佛号便告辞离去。
江谢爱看着杨晨铭,他转回身,对她笑了笑,依旧是那般温柔:“走吧,寺后山腰的桂花这几日开得正好,我们去看看。”
他牵起她的手,沿着青石小径往后山走去,仿佛刚才那段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然而,江谢爱的心却无法再如方才那般全然轻松了。
他不是对佛法深研之人,为何会突然对一部晦涩的经书残卷产生兴趣?甚至还带了私人信札来与高僧探讨?那封信……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谶语”吗?为何住特意提到“宿世踪迹”和“推演之法”?
这些疑问像细小的藤蔓,悄悄攀上了她的心间。
山腰的桂花开得如火如荼,金黄的小簇花朵掩在墨绿的叶间,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甜腻中带着一丝霸道的侵略性,与佛寺的清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杨晨铭折了一小枝开得正盛的桂花,递到她面前,笑容温煦:“闻闻,是不是很香?”
他眼神清澈,举止自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江谢爱接过桂花,凑近鼻尖,那过分甜腻的香气让她有些眩晕。她抬起眼,望着他映着日光、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隐瞒或动摇。
可他掩藏得太好,或者说,他心意已决,不愿让她沾染分毫。
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将桂花枝轻轻握在手中,依偎着他,看着山下笼罩在暖阳与薄雾中的江南景致,轻声道:“是啊,很香。”
心中却暗忖:那封带着神秘花押的信,以及他突然对佛法中“宿世”、“推演”之说的关注,究竟隐藏着什么?他独自一人,又在暗自筹划或担忧着什么?
秋风拂过,桂香扑鼻,而一丝若有若无的、关乎未来轨迹的隐忧,却如同这香气一般,悄然弥漫开来,萦绕不散。佛前尘已净,可人心深处的迷雾,似乎才刚刚开始聚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