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焦土，扬起的尘土混杂着风沙，带着一股刺鼻的血腥与焦糊气息。越往西北，天色越是苍黄，大地像是被一场无情的大火燎过，只剩下枯败的底色。当玉门关那残破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江谢爱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那不再是一座雄关，而是一道巨大的伤疤。城墙上布满了狰狞的裂痕和黑色的火燎痕迹，曾经飘扬的大朝龙旗，此刻已化作几缕破布，在萧瑟的风中无力地招摇，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关外，曾经炊烟袅袅的村庄，如今只剩下一片片断壁残垣。烧焦的房梁歪斜地倒在地上，乌鸦在废墟上空盘旋，发出沙哑而凄厉的叫声。道路两旁，随处可见仓皇挖掘的浅坑，里面草草掩埋着无法辨认的尸骸，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正从一个坑里刨着什么，看到大军靠近，才夹着尾巴呜咽着逃开。
这幅人间地狱般的景象，让江谢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紧紧攥着缰绳，指节泛白，强迫自己看下去。她不能移开目光，因为这就是她要面对的现实，是她必须抚平的伤痛。
杨晨铭的队伍没有入关，而是在关外数里处扎下营寨。他的战场在前方，是追击敌军，是收复失地。而江谢爱的战场，就在这里，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在那些幸存百姓绝望的眼眸里。
“阿爱，”杨晨铭翻身上马，来到她的车驾旁。他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安顿下来后，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影卫会听你调遣，有任何需要，不必客气。”
江谢爱点点头，掀开车帘，对他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你也是。记住，你守着国门，我守着你。”
杨晨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重重一点头，随即拨转马头，手中令旗一挥，率领着数千精锐轻骑，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向着敌军撤退的方向疾驰而去。烟尘滚滚，很快便消失在了天际。
江谢爱目送着他远去，直到那片烟尘也散尽，才收回目光。她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让她胸口发闷，但眼神却愈发清亮。
“传令下去，”她对身边的影卫统领说，“立刻清点人数，搭建帐篷，熬煮米粥。所有商盟带来的物资，即刻开仓！”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原本因目睹惨状而有些士气低落的随行人员，精神为之一振，立刻行动起来。
江谢爱没有待在舒适的营帐里，而是亲自走进了临时搭建的安置点。第一批被救出的百姓，正被士兵们搀扶着陆续抵达。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抽走了。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早已冰冷的孩子，呆呆地坐在地上，不哭不闹，只是机械地拍着孩子的背。一个老人跪倒在地，朝着京城的方向重重磕头，嘴里喃喃着：“皇上，救命啊……”
孩童的啼哭，老人的哀嚎，伤者的呻吟……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最悲怆的哀歌。
江谢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前世，她也曾是这乱世浮萍中的一员，那种无助与绝望，她比谁都懂。
她走到那个妇人身边，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孩子身上。然后，她蹲下身，握住妇人冰冷的手，轻声说：“节哀。活下来，为他报仇，为他好好活下去。”
妇人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波动，她抬起头，看着江谢爱，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江谢爱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陪伴，才是最实在的温暖。
她站起身，走向熬粥的大锅。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这对于数日未食的百姓来说，是致命的诱惑。她亲自拿起勺子，为每一个排队的人盛上一碗热粥。她的动作很稳，没有丝毫嫌弃与不耐。
“姑娘，您是……是朝廷派来的神仙吗？”一个接过粥的少年，看着江谢爱那张干净而温柔的脸，怯生生地问。
江谢爱摇摇头，微笑着说：“我不是神仙，我只是和你们一样，是大朝的子民。”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周围的百姓们眼中重新燃起了些许光亮。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朝廷没有忘记他们，国家还在。
接下来的几天，江谢爱几乎没有合眼。白天，她组织人手分发粮食、药品，搭建更多的帐篷，处理各种突发状况。她发现，边疆的百姓之所以如此脆弱，不仅仅是因为战争。这里的土地贫瘠，水源稀少，百姓本就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商盟带来的物资虽能解一时之急，却非长久之计。
于是，她开始在安置点附近，开辟出一小块试验田。她让商盟从内地紧急调运来一批耐旱的作物种子，比如荞麦、黍米，然后亲自下地，教那些尚有力气的百姓如何耕种。
“这种作物，不需要太多水，长得也快。”她一边示范着播种，一边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解着，“等我们收复了失地，你们就把它种回去。有了粮食，就有了根。”
起初，百姓们只是麻木地看着，但当他们看到这位衣着华贵的“安抚使”亲自踩在泥地里，手上沾满了泥土，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时，他们渐渐被感染了。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走过来，拿起工具，跟着她一起劳作。
希望的种子，不仅在土地里发芽，也在人们的心中生根。
夜里，当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远处伤者偶尔的呻吟时，江谢爱才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营帐。她常常累得连饭都吃不下，只想倒头就睡。
这一夜，她刚刚处理完一批伤员的用药，正准备休息，营帐的门帘却被轻轻掀开了。
杨晨铭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味和寒气，铠甲上沾着暗色的血迹，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看到她，那双锐利的眼睛瞬间就柔和了下来。
“怎么还没睡？”他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药瓶，放在桌上。
“还有些事没处理完。”江谢爱笑了笑，想为他倒杯水，却发现水壶已经空了。
杨晨铭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自己则拿起水壶，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提着一壶热水回来，为她倒了一杯，又用热水浸湿了毛巾，递给她：“擦擦脸吧。”
江谢爱接过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那股暖意瞬间驱散了些许疲惫。她透过毛巾的缝隙，看着杨晨铭。他正沉默地为她整理着桌上散乱的文书，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
“前线……怎么样了？”她轻声问。
“已将敌军主力击退，追出百里之外。他们损失惨重，短期内不敢再来。”杨晨铭的声音很平静，但江谢爱能听出那份平静之下隐藏的杀伐决断，“只是……他们的打法很奇怪，不像是为了劫掠，更像是为了……清场。”
清场？江谢爱心中一动。
“我审问了几个俘虏，”杨晨铭继续道，“他们都说，是奉了‘山神’的旨意，来净化这片被玷污的土地。言语间充满了狂热，不像是普通的士兵。”
“山神？”江谢爱皱起了眉。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邪教。
“嗯。”杨晨铭看着她，目光深邃，“我怀疑，这背后有苏氏旧人或前朝余孽的影子。他们在利用宗教，控制人心，煽动战争。”
江谢爱想起了袖中的那枚莲花玉佩，想起了那撮“雪顶乌珠”。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渐渐成形。
“晨铭，”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你觉得，那片产‘雪顶乌珠’的绝壁，会不会就在这附近？”
杨晨铭愣住了。他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
“有可能。”他沉吟道，“王谦的故乡就在玉门关外百里。如果那片茶山真的还存在，那它一定是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一个……足以成为秘密据点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邻国入侵，邪教作乱，前朝余孽，绝迹的茶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片看似贫瘠荒芜的大地之下，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别想那么多了。”杨晨铭打断了她思绪，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眼下的青影，“你太累了。阿爱，我求你，照顾好自己。看到你这样，我心疼。”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江谢爱心上。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他这句“我心疼”面前，瞬间土崩瓦解。她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
她靠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让她安心的气息。
“看到那些百姓，我就停不下来。”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看到他们能吃上一口热饭，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就不觉得累了。”
杨晨铭紧紧地抱着她，心中五味杂陈。他既为她的善良与坚韧而骄傲，又为她的辛苦而心疼不已。他低头，在她的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傻瓜。”他低声说，“以后，我陪你一起。”
那一夜，江谢爱睡得格外安稳。因为杨晨铭没有离开，他就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为她守了一夜。
第二天，江谢爱照常忙碌。在为一个受伤的老兵换药时，那老兵忽然拉住她的手，用虚弱的声音说：“姑娘，谢谢您。俺有个不情之请……俺的村子在黑风谷，俺爹娘还在里面，俺想回去看看……”
“黑风谷？”江谢爱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啊，”老兵眼中流露出些许恐惧，“那地方邪乎得很，村里人都说，里面住着山神，谁也不敢进去。但这次……那些蛮子，好像就是从黑风谷的方向出来的……”
江谢爱的心猛地一跳。
黑风谷。
一个被当地人视为禁地，而敌军又恰好从那里出现的地方。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那片连绵起伏、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山脉。风沙依旧，但这一次，她仿佛从那风中，闻到了更加清晰、也更加危险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