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压得极低,细碎的雪粒子刚触到窗棂,就被穿堂风卷成了冷硬的雪沫子,打在糊着素纱的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极了此刻江谢爱心脏跳动的频率 —— 又急又乱,带着濒死般的慌。
她手里攥着的信纸已经被指尖的冷汗浸得发皱,上面 “江家通敌,府中已被禁军围困” 十个字,是用最常见的狼毫写的,却像烧红的烙铁,每一个笔画都烫得她指骨发疼。桌案上的白瓷茶杯还冒着热气,是半个时辰前她刚泡的雨前龙井,此刻却连杯沿都凉透了,就像半个时辰前还鲜活的 “江家” 二字,转眼就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
“小姐,怎么办?管家说…… 说禁军已经封了前后门,连二公子出门买糖糕的路都堵了!” 贴身丫鬟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帕子绞得不成样子,“要不要…… 要不要去求杨相?”
求杨晨铭。
这三个字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江谢爱心里。她想起昨日在书房,男人将半块虎符塞进她掌心时的模样,冰凉的虎符贴着她的皮肤,他的指尖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低声问 “信我,还是信他”。那时她还攥着虎符往后退,心里满是防备 —— 防备他的权谋,防备他的试探,更防备自己会忍不住沉溺在他偶尔流露的温柔里。
可现在,除了他,她还能求谁?
杨子轩?那个前几日还赠她淬毒匕首,要她刺杀杨晨铭的侄子,此刻怕是正躲在暗处看她江家的笑话。朝堂上的那些官员?江家素来不与党羽勾结,此刻哪有人敢蹚这趟浑水。
江谢爱猛地站起身,素色襦裙的下摆扫过凳脚,带倒了地上的铜盆,清水泼在青砖上,瞬间就结了层薄冰。她没管那些,抓起头上的木簪 —— 那是母亲临终前给她的,雕着简单的兰花纹,说是江家女子的信物 —— 转身就往门外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备车,去相府。”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马车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深辙,车轮压过结冰的路面时,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江谢爱掀着车帘的一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往日里繁华的朱雀大街此刻空无一人,只有禁军的甲胄在雪光里闪着冷硬的光。她的手指紧紧抠着车帘的流苏,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 她想起父亲今早出门时还笑着跟她说,等雪停了就带她去城外的梅园,说今年的梅花开得比往年艳;想起弟弟江谢安早上还缠着她,要她晚上教他写 “江” 字。
他们不能有事。
马车刚停在相府朱漆大门前,江谢爱就掀帘跳了下去,雪粒子瞬间落满了她的发髻,沾在鬓角的碎发上,转眼就化成了冰珠。守在门口的侍卫见了她,立刻上前拦住:“江小姐,相爷吩咐过,今日不见客。”
“让开!” 江谢爱伸手去推,指尖触到侍卫冰冷的甲胄,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我有急事找杨相,若误了大事,你们担待得起?”
“相爷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进。” 侍卫的态度很坚决,甚至往前迈了一步,将她挡得更严实了。
雪沫子吹进江谢爱眼里,涩得她睁不开眼。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门上的铜环在雪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杨晨铭看她时的眼神 —— 深邃、难测,带着掌控一切的压迫感。她忽然就想起那日在密道,他嗅到她气息时说的 “又来偷看我了”;想起毒茶试探时,他饮下毒茶逼她暴露的模样;想起阁楼前,他挥剑斩断铁链,说 “今日起,你囚的是他,护的是你”。
那些画面翻涌上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最终都化作了此刻的绝望。她往后退了半步,雪地里的寒气透过薄薄的绣鞋渗进来,冻得她膝盖发疼。然后,她猛地跪了下去。
“扑通” 一声,膝盖砸在结冰的青石板上,疼得她眼前发黑。春桃在后面惊呼着要扶她,却被她抬手拦住了。江谢爱仰着头,望着那扇大门,声音因为寒冷和急切,带着明显的哽咽:“杨晨铭,我江谢爱求你,求你救救江家 —— 求你。”
雪还在下,落在她的肩上、头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让她看起来像个被雪裹住的孤魂。她跪了多久,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膝盖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连带着心里的慌,也慢慢沉了下去,变成了麻木的冷。
直到那扇朱漆大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带着暖炉热气的风扑面而来,卷走了她周身的寒意。她抬起头,看见杨晨铭站在门内,穿着一身玄色的朝服,腰间系着玉带,墨色的长发用玉冠束着,雪落在他的肩头,却没沾湿他的衣料 —— 显然是刚从暖阁里出来。
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没有惊讶,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早就知道她会来,也早就等在这里。他往前走了两步,玄色的衣摆扫过地上的雪,留下浅浅的痕迹。然后,他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求我?” 他的声音很低,被风吹得有些散,却还是清晰地落在江谢爱耳朵里,“江谢爱,你不是最会逃吗?从前逃婚,后来逃我的囚笼,怎么今日,不逃了?”
江谢爱咬着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想反驳,想告诉他她从来不是逃,是不想被他当作棋子,是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了一句更轻的哽咽:“我江家没有通敌,是被人陷害的…… 杨晨铭,求你,救救他们。”
她看见杨晨铭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扶她,却又停在了半空中。然后,他忽然抬手,指尖扣住了自己朝服的衣襟,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粗暴 —— 玄色的缎面被他一把撕开,露出了里面素色的中衣,以及中衣下那道横跨心口的疤痕。
那道疤很长,从左肩下一直延伸到右腰侧,颜色是淡淡的粉色,边缘还带着细小的、不规则的纹路,显然是当年伤得极重,愈合后留下的痕迹。雪光落在那道疤上,让它看起来格外刺眼。江谢爱猛地睁大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见过这道疤。
不是在今生,是在梦里 —— 那个关于前世战场的梦。梦里她穿着红色的嫁衣,站在漫天烽火里,看着杨晨铭替她挡下迎面射来的箭,箭头穿透他的铠甲,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襟。她跑过去抱住他,他躺在她怀里,手指还攥着她的嫁衣,低声说 “阿爱,别逃”。
原来那不是梦。
原来那道疤,是真的。
“这疤,是为你前世挡剑所留。” 杨晨铭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江谢爱心上,“那年在雁门关,你非要跟着去前线,说要帮我查粮草的事。结果遇上乱军,那支箭本是射向你的心口 —— 我替你挡了,差点连命都没了。”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疤,动作很轻,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你当时抱着我哭,说再也不逃了,说要跟我一辈子。可后来呢?你还是走了,走得那么干脆,连句再见都没说。”
江谢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结冰的青石板上,瞬间就冻成了小冰晶。她想站起来,想靠近他,想问问他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告诉他她不是故意要 “逃”,可膝盖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动不了。
“杨晨铭……” 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眼泪模糊了视线,只能看见男人玄色的衣摆和那道刺眼的疤。
杨晨铭忽然弯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他的皮肤带着暖炉的温度,那道疤的触感很粗糙,隔着薄薄的中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 —— 有力的,鲜活的,一下一下,撞在她的掌心里。
“你摸,” 他的气息落在她的发顶,带着雪后的清冷,也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它为你跳了两世。江谢爱,这一世,你还要逃吗?”
雪还在下,却好像没那么冷了。江谢爱看着自己按在他心口的手,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 —— 有隐忍的疼,有急切的盼,还有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她忽然就想起那日在阁楼前,他挥剑斩断铁链,说 “护的是你”;想起雪夜她高烧,他撕开朝服裹住她,说 “烧死你,本王找谁偿命”。
原来那些不是试探,不是掌控,是他藏了两世的真心。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慢慢蜷缩起来,轻轻回握住了他的衣襟。没有回答,却胜过千言万语。
杨晨铭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手臂一收,将她紧紧抱进了怀里。他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将她周身的寒气都驱散了。江谢爱靠在他的肩头,眼泪浸湿了他的中衣,却不敢用力哭 —— 她怕这是梦,怕一哭,梦就醒了。
就在这时,她别在发间的木簪忽然发热,紧接着,杨晨铭系在腰间的玉扳指也发出了淡淡的微光。两道微光交织在一起,绕着他们相拥的身影慢慢旋转,像极了前世梦里那道护着他们的光。
杨晨铭低头,看着那道微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抬手,轻轻摸了摸江谢爱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江家的事,我来解决。但谢爱,从今往后,你得留在我身边 —— 哪儿也不能去。”
江谢爱靠在他怀里,轻轻点头。雪粒子落在他们的肩上,却再也冻不透彼此的温度。她抬起头,看见男人眼底的雪光,忽然就不怕了 —— 怕的从来不是他的囚笼,而是他藏在囚笼背后的真心。
只是她没看见,杨晨铭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攥得发白。那道微光里,隐约映出了皇陵的轮廓,而他眼底深处,藏着一个更深的秘密 —— 关于她的重生,关于他们两世的羁绊,还没到说出口的时候。
雪还在下,将相府门前的脚印慢慢覆盖。只有那道淡淡的微光,还在两人之间流转,像一个未完待续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