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合作社的木窗就被晨露浸得发潮。姜芸坐在桌前,指尖捏着块沾了温水的棉布,轻轻擦过昨夜陈嘉豪留下的牛皮公文包角落 —— 那点暗红痕迹遇水后晕开,露出细密的纤维纹路,不是泥点,也不是染料,是干凝的血迹。
她的指腹顿了顿,想起陈嘉豪颧骨上的红印,想起他说 “被山崎威胁” 时发颤的声音。之前还存着的几分疑虑,此刻像被温水泡软的绣线,慢慢沉了下去。这人虽唯利是图,却也没胆子拿自己的性命编谎话,看来山崎的黑料,还有那本民国日记的事,都不是空穴来风。
公文包的拉链缝里还卡着张碎纸,姜芸用绣针挑出来,是半截合同条款,上面印着 “山崎丝绸株式会社有权使用合作方技艺” 的字样,末尾没有签字日期。她把碎纸夹进工商档案里,和林晓昨天整理的 “审批页缺失” 报告叠在一起,指尖划过 “苏绣溯源” 四个字,心里突然有了个清晰的念头 —— 得赶在山崎之前,把苏绣的根扎牢,让他就算想偷,也找不到可乘之机。
“姜姐,我来了!” 门外传来林晓清脆的声音,伴着自行车铃铛的轻响。姜芸赶紧把公文包收进柜子,又将藏在绣绷下的民国日记塞进贴身的布兜里 —— 日记封面的荷花绣纹贴着心口,能感觉到布料的微凉,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按她的后背,让她踏实了些。
林晓推着自行车进来,车筐里装着个铁皮饭盒,还有一叠新打印的文件。“我妈今早煮的玉米粥,给你带了点。” 她把饭盒放在桌上,又掏出文件递过来,“昨天我去工商局补档案,碰到个相熟的科员,他偷偷跟我说,山崎上周请招商局和工商局的人吃了饭,还送了东洋丝绸的围巾,所以那天窗口才故意拖着不给查。”
姜芸接过文件,指尖碰到纸页上林晓画的重点线 ——“山崎株式会社” 与 “刘翠花山寨厂” 的收购合同复印件,果然少了 “非遗技艺除外” 的补充条款。这答案和昨夜陈嘉豪说的对上了,山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规矩做事,他要的是 “苏绣” 这两个字的招牌,是能随便冒用的技艺,不是要真的传承。
“先放这儿,等会儿科技站的王工程师要来,我们一起商量溯源系统的事。” 姜芸打开饭盒,玉米粥的香气飘出来,混着合作社里淡淡的丝线味,倒驱散了些夜里的紧张。她舀了一勺粥,刚送到嘴边,就听见院门口传来摩托车的声音 —— 不是科技站的二八自行车,是那种少见的进口摩托车,声音又响又脆。
两人对视一眼,林晓先站起来:“这时候谁会来?”
姜芸把粥碗放下,摸了摸兜里的日记,走到门口时,正好看见两个穿中山装的男人从摩托车上下来,胸口别着 “县招商局” 的徽章。为首的男人四十多岁,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手里拿着个黑色皮包,眼神扫过合作社门口挂的 “绣娘合作社” 木牌,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是姜芸?” 大背头男人走到跟前,语气没什么温度,“我是县招商局的李科长,找你谈点事。”
姜芸心里咯噔一下,昨晚刚想明白山崎会施压,今天就来了。她侧身让两人进来,手在背后给林晓递了个眼色,让她把桌上的溯源系统文件收起来。“李科长请坐,喝碗粥吗?刚煮好的。”
“不必了。” 李科长摆摆手,直接坐在桌前,从皮包里掏出份文件,“听说你们合作社在搞什么‘苏绣溯源系统’,还要给绣品编什么数字编码?”
姜芸没接文件,只是点了点头:“是,为了防止山寨品冒充苏绣,也为了让客户能查到绣品的来源,保护咱们的非遗技艺。”
“保护非遗?” 李科长冷笑一声,把文件往桌上一拍,“山崎先生的株式会社是咱们县引进的外资,人家刚收购了刘翠花的厂子,准备扩大生产,你这时候搞什么溯源,不是跟人家对着干吗?外资要是撤了,你担得起责任?”
“李科长,山崎收购的是山寨厂,他们生产的不是苏绣。” 姜芸的声音很稳,指尖却在桌下悄悄攥紧了,“苏绣是非遗,不能让山寨品坏了名声,更不能让外资借着苏绣的名头赚钱,这不是引进外资,是让人家偷咱们的东西。”
“你懂什么!” 李科长猛地拍了下桌子,碗里的玉米粥晃出了几滴,“招商引资是县里的重点工作,你一个合作社,别给我扯什么非遗!我今天来,是通知你 —— 立刻暂停溯源系统,把已经做好的编码绣线都销毁,不然别怪我们招商局不客气!”
林晓在旁边听得脸都白了,刚想开口,被姜芸用眼神拦住了。姜芸看着李科长怒气冲冲的脸,想起陈嘉豪说的 “山崎威胁人”,想起工商窗口那刻意拖延的态度,心里的火也上来了,却没表现在脸上 —— 她知道现在硬碰硬没用,得找更能说理的地方。
“李科长,溯源系统是我们和科技站一起研发的,投入了不少心思,而且能保护绣娘们的辛苦成果。” 她拿起桌上的一小块编码绣线样品,递到李科长面前,“您看,这线里编了细小编码,对着光就能看见,每一件绣品都对应一个绣娘,既能保证质量,也能让买家放心。要是停了,以后再有人用山寨品冒充,不仅绣娘们吃亏,咱们县的苏绣名声也会毁了。”
李科长瞥了眼绣线,根本没接,反而把样品推到一边:“少跟我来这套!山崎先生说了,要是你们不暂停,他就考虑把投资转到邻县去。到时候县里追究下来,你这个合作社能不能开下去,都难说!”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姜芸心上,她知道李科长是在威胁,是想用合作社的存亡逼她妥协。可她看着窗外,绣娘们已经陆续来上班了,张师傅正扶着门框整理绣绷,小满手里拿着刚染好的丝线,笑得眼睛弯弯 —— 这些人都指着苏绣吃饭,都把苏绣当宝贝,她不能就这么认输。
“李科长,系统不能停。” 姜芸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眼神也坚定了,“要是县里觉得我做得不对,我可以去跟县长解释,去跟非遗保护中心的人说,但我不能看着苏绣被人偷,看着绣娘们的心血白费。”
李科长没想到她这么硬气,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更沉了:“好,你有种!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他站起身,抓起皮包,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我给你三天时间,要是还不停,后果自负!”
摩托车的声音又响起来,渐渐远了。合作社里静了下来,林晓攥着拳头,小声说:“姜姐,他太过分了!明明是山崎不对,他却帮着外人压我们!”
姜芸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块编码绣线,对着晨光看。线里的编码很细,像蛛丝一样,却透着股韧劲。她想起昨夜陈嘉豪说的 “山崎想通过皮埃尔把山寨品塞进展会”,心里突然更清楚了 —— 山崎不只是想在县里赚钱,他是想把山寨苏绣卖到国外去,让全世界都以为他的东西才是真的。这溯源系统,不仅要搞,还要搞快点,搞扎实点。
“咚咚咚”,门口传来敲门声,这次是科技站的王工程师,推着辆二八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个工具箱。“姜同志,林同志,我来啦!编码绣线的设备调试得差不多了,咱们今天就能试试给绣线编码。”
王工程师的声音很爽朗,打破了刚才的压抑。姜芸把绣线放下,脸上重新有了笑意:“辛苦王工了,快进来坐。”
王工程师坐下后,从工具箱里掏出个小小的机器,还有几卷白色的丝线:“这是编码机,能把数字信号编进丝线里,不过有个问题 —— 咱们需要特殊的染料,不然编码容易掉色,影响识别。”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我问了省里的朋友,这种染料只有省城的红星化工厂有,而且他们最近进了批进口设备,说是专门用来做染料检测的,就是说明书是日文的,没人看得懂。”
姜芸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红星化工厂 特种染料车间”,指尖划过 “日文说明书” 几个字,心里突然一动 —— 山崎是东洋人,化工厂有日文设备,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关系?她把纸条折好,放进兜里,和日记贴在一起,又多了层担忧。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省城买染料?” 林晓连忙问。
“我已经跟化工厂联系过了,下周可以去。” 王工程师打开机器,按下开关,机器发出轻微的 “嗡嗡” 声,“不过我听说,那家化工厂最近跟一家东洋公司有合作,具体做什么的,不太清楚。”
姜芸的指尖顿了顿,果然有关系。她没把这担忧说出来,只是笑着说:“没事,下周我们一起去,到时候看看情况。对了,王工,今天咱们先试试给丝线编码,让绣娘们也学学怎么用。”
王工程师点点头,开始调试机器。姜芸走到门口,看着绣娘们忙碌的身影,张师傅正在教年轻绣娘针法,小满把丝线分好,放在每个人的绣绷旁。她摸了摸兜里的日记,封面的荷花绣纹像是在提醒她 —— 不管山崎怎么施压,不管有多少困难,她都得守住这苏绣的根,守住这些绣娘们的希望。
晨光透过木窗,照在编码机上,机器的金属外壳闪着光。姜芸看着那光,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 李科长说要她找县长,那她就去,她要让县长知道,苏绣不是可以用来换外资的筹码,是咱们自己的宝贝,是不能丢的根。
只是她没说,兜里的纸条上,“红星化工厂” 几个字的旁边,被王工程师不小心洒了点墨水,晕开的痕迹,像个小小的 “山” 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