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柱带来的消息,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这短暂而虚假的宁静。三号哨位失联,疑似枪声——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意味着那条一直紧绷着的、分隔和平与战争的弦,终于,“嘣”的一声,断了。
林枫站在门口,凌晨的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透过单薄的、满是破洞的棉袄,扎进他的皮肤,却远不及他心底涌起的那股寒意刺骨。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汗毛,在一瞬间根根立起。
“消息……确认了吗?” 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二号哨位反复确认了!他们不敢靠太近,但声音的方向和隐约的闪光,都指向三号哨位区域!” 周铁柱语速极快,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按照规定,失去联系四个小时就必须上报,现在已经超了六个小时!林工,情况……恐怕很不妙!”
林枫沉默着,目光越过周铁柱的肩膀,投向基地外围那一片被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笼罩的山峦轮廓。那里,曾经是他选定基地时认为的相对安全的方向,现在却仿佛潜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幽灵。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辣,直接拔掉了他们在外围的眼睛。
“通知下去,” 林枫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烟未至却已弥漫开的紧张味道的空气,声音陡然变得冷硬,“基地……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按照……第一号应急预案执行。”
“是!” 周铁柱啪地一个立正,转身就要去传达命令。
“等等!” 林枫叫住他,“通知所有部门负责人,半小时后,不,二十分钟后,到指挥部开会。另外……让雷鸣和他的惊蛰小队,立刻到指挥部报到,有紧急任务。”
“明白!” 周铁柱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脚步声急促而沉重,像是敲响的战鼓前奏。
林枫关上门,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倒下去的时候。
“林枫……” 沈清禾走上前,担忧地看着他苍白而憔悴的脸,想说什么,却被他抬手止住了。
“我没事。” 他睁开眼,眼底的血丝红得吓人,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锐利,“清禾,医院那边……要做好最坏的准备。伤员……可能会很多。”
沈清禾用力点了点头,嘴唇抿得发白:“我知道。你放心,医院已经按照预案在疏散非重伤员,囤积药品和手术器械了。”
林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担忧、嘱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然后,他不再犹豫,转身重新扎进了门外那片愈发凝重、仿佛酝酿着风暴的黑暗之中。
指挥部里,气氛比会议室更加压抑。这里原本是日军遗留的一个半地下掩体,经过加固和改造,成了基地的神经中枢。低矮的穹顶,粗糙的水泥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标注着各种符号的军事地图,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铺着蓝色的粗布,散落着铅笔、尺规和几部电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劣质烟草味,以及一种金属和汗水混合的、属于战争的特有气味。
各部门负责人已经到齐,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凝重和不安。老王头身上还带着炼钢炉的烟火气,老马眼里全是血丝,显然是刚从车间赶过来。徐致远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不知道是外面的寒气,还是紧张的汗水。负责保卫的周队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林枫走到主位,没有坐下,双手撑在铺着地图的桌面上,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清晰地回荡,“敌人,已经动手了。拔掉了我们的外围哨位,这意味着,他们对我们的位置,甚至可能对我们的防御部署,都有了相当的了解。大规模进攻,随时可能开始。”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铁块一样,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我们的任务,没有变。一百五十具‘雷公’,五千发火箭弹,还有其他弹药,必须在十五天内完成!这是死命令!”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个代表着北满基地的红色圆圈上,“但是,前提是……我们必须守住这里!守住我们的兵工厂!守住我们好不容易才点燃的……这点工业火种!”
“林工,你说吧,该怎么干!” 老王头第一个吼了出来,花白的胡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们生产部门,绝不拉稀摆带!炉子不会熄,机器不会停!鬼子就是打到门口,只要还有一个人在,零件照造,弹药照产!”
“对!大不了跟鬼子拼了!” 几个年轻些的负责人也激动地附和。
林枫抬起手,压下了众人的激昂。他知道,光有血气之勇是不够的。
“拼命……是最后的选择。” 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在敌人的进攻下,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维持生产。”
他转向负责保卫的周队长:“周队长,防御部署,按照一号预案,立刻调整。重点加强东南方向,也就是三号哨位方向的警戒和兵力。所有明哨、暗哨、流动哨,全部加倍!雷区、铁丝网、机枪火力点,需要加固的,立刻加固!防空阵地,进入二十四小时值班状态!”
“是!保证完成任务!” 周队长唰地站起身,声音洪亮。
“老王头,” 林枫又看向老王头,“生产不能停,但要做好……分散和隐蔽的准备。我已经让徐工勘察了几个备用的山洞和隐蔽点。一旦指挥部下令,关键设备和核心技术人员,必须能在最短时间内,转移进去,坚持生产!”
“明白!我回去就安排!把最重要的机床和模具,都准备好,随时能搬!” 老王头重重地点头。
“老马,弹药组装和危险品存放,是敌人重点打击目标。立刻进行分散储藏,能进山洞的进山洞,不能进的,深挖掩体,做好防爆防火措施!”
“已经在做了!林工!”
“徐工,你负责技术资料和图纸的保管和转移。特别是……那些最新的研究资料和‘雷公’、‘飞雷’的完整技术档案,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必要时……可以销毁,绝不能落入敌人手中!”
徐致远推了推眼镜,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放心吧,林工!资料都在特制的防火防潮箱里,转移路线和应急预案也都准备好了。”
一条条指令,清晰而迅速地从林枫口中发出。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黑龙沟、在无数次危机中,带领大家闯过鬼门关的核心。疲惫依旧刻在他的眉宇间,但一种属于指挥官的、沉稳如山的气质,却支撑着他,也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掩体的门被推开,一股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雷鸣带着惊蛰小队的几名核心骨干,如同几把出鞘的利刃,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们身上还带着夜露和长途跋涉的寒气,作战服上沾着草屑和泥土,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淬了火的匕首,锐利而冰冷。
“报告!惊蛰小队队长雷鸣,奉命报到!” 雷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
林枫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微微点了点头。惊蛰小队,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尖刀,也是此刻,他能打出去的、最具威慑力的牌。
“雷鸣,情况紧急,长话短说。” 林枫指着地图上三号哨位所在区域,“这里,我们的眼睛被敌人拔掉了。我需要你们,立刻出发,前出至这一区域。”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任务有两个。第一,查明三号哨位具体情况,确认人员生死,如果可能……带回烈士遗体和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摸清敌人此次行动的规模、兵力配置、主要进攻方向,以及……他们可能动用的特殊手段,比如……炮兵阵地或者可能的空降部队集结地。”
林枫的目光紧紧盯着雷鸣:“记住,你们的任务是侦察和预警,不是硬拼。获取情报后,立刻撤回!我需要知道,敌人到底来了多少,想怎么打我们!这关系到整个基地的生死存亡!”
“明白!” 雷鸣没有任何废话,只是重重地吐出了两个字。他身后的几名队员,眼神同样坚定,没有任何迟疑。
“带上最好的电台,保持联络。遇到危险,以安全撤回为第一要务!” 林枫又叮嘱了一句。
“是!” 雷鸣敬了一个礼,转身,带着队员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迅速离开了指挥部。他们的到来和离开,像一阵冰冷而迅疾的风,给这间压抑的掩体,注入了一丝凌厉的杀伐之气。
会议继续,又安排了一些具体的后勤保障、群众疏散和内部警戒事宜。当最后一项指令下达完毕,林枫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袭来,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
“都……去准备吧。”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众人默默起身,快步离开了指挥部。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基地建立以来,最严峻的一场考验。
林枫独自留在指挥部里,走到那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前。地图上,代表敌军的蓝色箭头,仿佛已经刺破了外围的防线,正狞笑着指向基地的心脏。而代表我军的红色防线,看起来是如此的单薄和脆弱。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红色的圆圈,仿佛能感受到它所代表的、数千人的生命、无数的心血、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关乎未来的希望,正在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他能守住吗?
凭借这些仓促建立的工事,这些训练时间不足的守卫部队,这些在极限压力下运转的生产线,以及……怀中这个依旧沉默的、不知是福是祸的铁盒?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站在这里,必须顶住。就像一根钉子,死死地钉在这地图上的红圈中央,直到……要么敌人被击退,要么……他自己被碾碎。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他的心头。但他眼底深处,那点属于工程师的执拗,属于战士的坚韧,却如同风中残烛,虽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不肯熄灭。
……
天色,在一种令人心焦的缓慢中,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但那光亮,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基地周围山峦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狰狞。
基地内部,仿佛一台被强行唤醒的钢铁巨兽,发出了低沉而紧张的咆哮。一队队士兵,扛着步枪、机枪,背着弹药箱,沉默而迅速地跑步进入各自的防御阵地。铁锹挖掘泥土和石块的“咔嚓”声,搬运沙袋的“噗噗”声,以及军官压低嗓音下达命令的短促声响,取代了往日清晨应有的、相对宁静的生产噪音。
各个车间依旧在运转,但声音明显小了很多,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压抑。工人们一边操作着机器,一边忍不住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眼神里充满了不安。豆芽菜和石头他们,被要求留在相对坚固的组装车间里,继续着引信撞针的加工和火箭弹的组装工作。但豆芽菜的手,明显没有昨天那么稳了,好几次车刀都差点打滑。他时不时地抬起头,望向车间那扇小小的、装着铁栏杆的窗户,仿佛想透过它,看清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林枫没有回“家”,也没有再去任何一个具体的车间。他就在指挥部和几个关键的生产区域、防御节点之间,不停地巡查、协调、处理着层出不穷的新问题。
他发现防空阵地的高射机枪,因为前几天的训练和紧张,有一挺的备用枪管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他发现分散储藏弹药的几个备用山洞,有一个的防潮措施不到位,部分弹药箱已经有了受潮的迹象;他甚至发现,负责后勤的老赵,因为过度焦虑,在分配仅存的粮食储备时,差点和守卫部队的炊事班发生了冲突……
这些看似细小的问题,在和平时期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大战将至的此刻,任何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枫不得不像个救火队员,四处扑救。他用嘶哑的嗓音,安抚着焦躁的工人;他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调拨着紧缺的物资;他甚至亲自挽起袖子,和工兵一起,加固了一处他认为还不够牢固的机枪掩体。
他的身影,出现在基地的每一个角落。他那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看到了许多别人忽略的细节。他那因为过度疲惫而显得有些蹒跚的步伐,却仿佛丈量着这片土地的每一寸防线。
时间,就在这种高度紧张和近乎混乱的忙碌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太阳,终于完全跳出了地平线,将金红色的光芒,洒在这片布满战争痕迹的土地上。但这阳光,并未带来希望,反而像探照灯一样,将基地暴露在一种无所遁形的、危险的明亮之中。
上午九时左右。
“嗡——”
一阵低沉而富有压迫感的、不同于任何已知机器轰鸣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指挥部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了。林枫猛地抬起头,侧耳倾听。
那声音……是飞机引擎!而且,不是一架!
“空袭!空袭警报!” 观测哨凄厉的呼喊声,通过简陋的传声筒,瞬间传遍了整个基地!
“呜——呜——呜——”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猛地撕裂了清晨的空气,也撕裂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林枫一个箭步冲出指挥部,抬头望向东南方的天空。
只见湛蓝色的天幕下,几个银灰色的小点,正伴随着那越来越响、如同死亡鼓点般的引擎轰鸣声,迅速变大,如同扑食的秃鹫,朝着基地直扑而来!
阳光照射在它们的金属蒙皮上,反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该来的,终于来了!
黎明前的黑暗,已经过去。
但真正的至暗时刻,才刚刚降临。
林枫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住那越来越近的死亡阴影,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发誓:
“来吧……狗日的小鬼子!想要老子的命,想要老子的兵工厂……先崩掉你们满嘴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