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霄初次见到莲儿时,莲儿并没有参与他人对弈。而是独自在大厅一侧的一间雅室,埋头玩儿着什么。颇显得格外娴静,鹤立鸡群。
这样的雅室共六间,两侧各三间。由于大厅敞阔,雅室倒不显局促。这些雅室有一个特点,都是半遮珠帘,与大厅空间相通。透过珠帘,大厅的情形可尽收眼底。雅室外面,亦可看到室内部分情形。李凌霄便是被她的娴静而吸引,那一身贵气,更令他以为她是官宦之家孤傲公子哥,便主动前去搭讪。当走近雅室之时,居然发现莲儿在全神贯注地玩着诸葛棋。这倒是令他颇为意外。
诸葛棋是三国时诸葛亮所创,是单人棋,很少有人玩儿。这种棋看似比围棋简单很多,只不过三十三个棋子,每排七子,横纵各三排,排成“井”字型交叉盘面。玩时,先取出中间一子,然后,横向或纵向用一子跨越另一子,被跨越过的棋子从棋盘拿掉,依此类推,直到剩下一子居于棋盘中心位置为胜。看似简单,其实同样烧脑异常。从启动第一个子开始,便要开始推理、计算、布局,将每一个子纳入视野,纳入心中,构建起自己的全局。如果只是见步行步,绝难剩下最后、最中间那一个棋子。
在天山摩诘洞,他看到过关于诸葛棋的记载,闲来无事也曾玩儿过。这种玩儿法很是简易,不必制作专门的棋盘和棋子,随地就可以画个棋盘,捡拾三十三粒石子便可。其中的奥妙不尽言说,千变万化。即可锻炼人的逻辑思维,又可磨练人的耐性。更难能可贵的是,若深入此棋,对人的大局观颇多益处,妙不可言。
李凌霄静静站在莲儿身后看着。或许是莲儿过于专注,并未发现他的存在。站在莲儿身后,他忽然从莲儿身上闻到了浓郁的兰麝之香。但是,他并未做他想。因那时的公子哥有佩戴香囊的习惯,诸多男子身上也会散发出香气。
棋盘上,莲儿已经捡拾掉二十三粒棋子,却陷入了长考。下一步,她可以轻易拾去两三粒棋子,但继续跳跃捡拾,便不是易事了,如一步错,便无法再玩下去。故而,莲儿陷入了长考。
李凌霄静静看了片刻,莲儿仍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便探身拈起左上方一粒棋子,跳跃过紧邻的一粒棋子,捡拾掉了被跳跃的那颗棋子。然后,又向上方跳跃过一粒棋子。再然后,他停止了拈子跳跃。
这一举动,似乎惊到了莲儿。她猛然转过头,看了一眼李凌霄。似乎对李凌霄并未太过在意,只是莞尔一笑,又转回头专注于棋盘。
只是片刻功夫,她忽然低声说道:“妙啊。”随后,便手速极快地跳跃、捡拾起了棋盘上的棋子。最后,果然就只剩下棋盘中央那一粒孤子。
“看来公子是此道高手啊。难得,难得!”走完最后一步,莲儿如释重负般站起身形,转身拱手向李凌霄施礼。
莲儿这一站起来,李凌霄被她的容貌惊呆了,不由吟咏道:“恐是潘安县,堪留卫玠车。深知好颜色,莫作委泥沙。”
这两句诗是先唐杜甫的诗作,借潘安与卫玠这两位美男子,反衬了花多花美。
“登徒子!”莲儿听到李凌霄脱口而出的诗句,不由脸色红晕,娇斥一声。看来她也是知道这首诗。
李凌霄甚是纳罕,两个大男人,何来登徒子一说?同时,他又觉得一阵恶寒,眼前这个公子哥怎么尖声尖语,开口就是娘娘腔?但是,为了攀交,他便忍了恶寒,连忙回礼致歉:“在下失礼了。只是见公子有潘安之貌,卫玠之肤,便想到了这两句诗。实在鲁莽!”
“哈哈,公子谬赞了。看公子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不知公子贵姓?”莲儿听完李凌霄解释,便瞬间恢复了常态,貌似豪爽地笑了两声,回敬了两句赞美之词。
“在下免贵姓王。不知公子贵姓?”李凌霄用本姓回复,且反问道。
“原来是王公子。本公子姓吴。王公子是第一次来这古方棋苑?看着面生得很。”莲儿自报家门吴姓。
李凌霄听莲儿如此一问,便知她是这古方棋苑的常客。
“在下两个月前投亲来到太原,一直琐事缠身,极少出来走动。今日不过是偶然途径古方棋苑,在下自幼颇为喜好棋道,便信步进来凑个热闹。”
其实,李凌霄与阿克潜入太原城不过五日。但是,他必须谎称两个月以前。因为,李唐军队统帅张敬达和高行周等率军六万余,自五月下旬便包围了太原城。由于太原城高壁坚,易守难攻,张敬达便命人在城外挖掘长壕,企图用围困战术耗死石敬瑭。李唐军队围城,太原城已经近两个月闭关锁城,寻常百姓根本进不来。故而,谎称两个月前进城,莲儿才不会怀疑。
莲儿并未做他想,只是问道:“看王公子刚才出手指点,应是这诸葛棋道的高手。可否行上一盘?让本公子领教妙招。”莲儿一直刻意强调“本公子”,好像怕人不知道她是公子一般。
“诸葛棋虽是单人棋,但亦可两人行棋。”李凌霄笑着说。
“本公子倒是第一次听闻。二人如何玩儿法?”莲儿疑惑问道。
“可以一人一步。”李凌霄回道。他与徐霜、阿克在天山便这样玩儿过。如果阿克在一旁,必会点头认可这种玩儿法。
他来古方棋苑,并未让阿克随行。阿克的相貌太过扎眼,一看便是北地异族。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便自己来到古方棋苑。
莲儿略作思考,便说道:“那本公子与你行上一局,看可否拾剩一子?”
于是,摆好棋子,二人开始行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二人几乎不做长考,行棋非常迅速,似乎彼此深悉对方所想,知道对方下一步如何行棋,配合的十分默契。行棋间,二人不由略带惊讶地彼此对视两眼。
诸葛棋讲究的是掌控全盘的大局观和精准的逻辑推算,如果二人没有默契度,很容易破坏了对方的起手布局和行棋路数。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二人竟然行棋完毕,棋盘上只剩下最中间的那一颗孤子。
二人相视一笑。
就在此时,一个面貌清秀的小厮端来一杯香茗。
“吴哥儿,再给这位王公子上一杯热茶。”莲儿吩咐这个小厮。
这位吴哥儿是莲儿的跟班小厮。李凌霄后来才知道,这是莲儿的随身丫鬟荷花,同样打扮成男儿装束。
荷花莞尔一笑,转身出去了。
“王公子是否会下围棋?”莲儿问道。
李凌霄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陪本公子手谈一盘如何?”莲儿眼中有着浓烈的跃跃欲试。
李凌霄心想:“这位吴公子定是一个好胜心极强之人。”嘴里便说道:“在下棋艺浅薄,怕是不能登大雅之堂,污了公子慧目。”
其实,李凌霄在围棋方面亦是浸淫多年,自认为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遑多让。
这些年在天山,师傅不但教习他们师兄弟武功,更是逼迫他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均有涉猎。而他是师兄弟中间天资最聪慧的一个,精熟词文书法,颇通管笛音律,围棋棋力亦是颇强。
“这诸葛棋很少有人懂得,更绝少人精通。本公子看你诸葛棋都如此精通,围棋定然了得。故而向公子讨教。”
“吴公子过谦了,讨教不敢当。待会儿在下输了,还望公子莫取笑。”
看到李凌霄痛快答应下来,莲儿兴奋地问道:“大凡精通棋道者,一般对乐理都有所了解,不知王公子可有涉猎?”
此时,莲儿浅浅笑着,而眼中却有促狭之意。
李凌霄注意到了莲儿眼中的促狭之意,不知因何。但他并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
“好,王公子,既然是对弈,自分胜负,我们添点彩头如何?”莲儿促狭之意更浓。
“在下岂可扫了吴公子雅兴。那以何为彩头?”李凌霄故意表现出不知被挖坑般,傻傻地跳了进去。
“这样吧,负者,便为对方弹奏一曲,可否?”莲儿看李凌霄主动跳进了坑,立时兴高采烈起来。
“在下只会吹笛。”
“没问题。我输了,弹琴,你输了,吹笛。现在猜先。”
莲儿猜到先,执白棋先行(古代围棋规则)。因为是座子棋,所以,双方在对角星位都各放置两枚棋子(即对角星布局)。这样的布局,一般都从边角走起,取实地。但是,莲儿起手就是天元。
她落子之后,李凌霄没有第一时间落子,更没有注意到莲儿落子何处,而是被莲儿的那只手吸引了。不能责怪李凌霄的轻薄、孟浪,怪只怪那本不是一只男人的手,却长在了男儿身。
那是一只通透白皙的素手,如柔荑,如剥葱,如白玉雕琢。手指纤纤长,似雨后春笋,宛若无骨。手腕处肤如凝脂,洁白似冰雪,形如初成的白莲藕。当手捻棋子之时,拇指与中指相扣,其他三指柔柔舒展开来,兰花指简直美得不可方物。一时之间,李凌霄看呆了。
看到李凌霄的神态,莲儿莫名的脸上一红,轻唤一声:“王公子。”
李凌霄似被唤醒般,一个激灵。但是,当他注意到面色红晕的莲儿,似幽怨般看着自己,不由一阵恍惚,一阵目眩,竟然脱口而出:“桃面深深艳,梨涡浅浅红。”
莲儿顿时一整容颜,嘴角梨涡顿时不见,多了一层薄怒。李凌霄赶紧深深埋下头,不敢言语,不敢动作,状似思考棋局。
当他收敛心神,平复了情绪后,看向棋盘,顿觉诧异。为什么诧异?因为他一下子猜不透莲儿的棋力深浅。刚才没有注意莲儿起手下在了天元,此刻才注意到。
但凡起手天元,一般两种情况:一是棋力甚强,敢于做大中腹,不急于取实地。二是不懂棋理,或刚开始入门,才会贸然走天元。但是几步棋之后,李凌霄发现,莲儿属于第一种情况,棋力深厚,不容小觑。
中盘之时,李凌霄明显实地占优。但是,莲儿明显加强了攻势,颇有蚕食李凌霄实地之势。审时度势后,李凌霄开始缓手,避其锋芒,力求做活所有实地,稳扎稳打,确保立于不败之地。
“王公子,男人自当杀伐果敢,不囿于一时一地。看这样子,你这是要固步自封,不思进取了啊。咯咯咯——”莲儿看出了李凌霄的意图,出言相激。但是,随后的笑声令李凌霄又是一阵恍惚,怎么听怎么感觉似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才下天山,初入江湖,虽没有亲密接触过任何女性,但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最起码的辨识还是有的。
估计莲儿发现了李凌霄的恍惚,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止住笑声。
“吴公子,围棋一道,以胜负论,何来‘固步自封、不思进取’之说?”李凌霄没有纠结莲儿的笑声,只当是错觉,暗自摇了摇头。
“王公子对如今天下怎么看?”忽然,莲儿抛出这么一问。
“不太平的世道,各自诸侯,割地为王,谁是主谁是仆,纷纷扰扰。”李凌霄不疑有他,随口回答。
毕竟生逢这个乱世,世事关系着每个人的生死存亡。面对生死存亡,村闾乡间都在谈论着朝廷和政治。莲儿抛出这个话题就不足为怪了。
“着啊,男儿自当乱世英雄,一展抱负,有所作为。若囿于一地,不图强便是弱,或任人宰割。像公子这般下棋,只为俩眼做活,不求取得更大胜势,这是无所作为之举,不可取。更非男儿所为!”原来莲儿在这里等着李凌霄,且言辞非常犀利。
如此犀利的言辞,一下子激起了李凌霄的血性。男人嘛,最怕别人说不是男人,更怕说不行。随后,他的落子不再取守势,逼向莲儿的中腹地带,开始了刀兵相见的正面厮杀。但是,十几步棋之后,他后悔了。因为,莲儿开始取守势,窥视着他的薄弱,伺机攻击。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刚才莲儿那一番话仍旧是激将法,给自己下的套。但是,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瞒天过海,暗度陈仓,这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