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圣驾动身前往圆明园的日子,比往年提前了不少。
宫中明眼人都瞧得明白,缘由全在储秀宫那位身上。
安嫔陵容身孕月份渐大,雍正格外上心。
唯恐到了暑热之时车马劳顿、动了胎气,便早早吩咐下去,銮驾先行,好让她能安稳地在园子里静养。
皇后仍在禁足中,自然被留在了紫禁城。
太后为此特意寻了雍正说话,眉间凝着忧虑:
“皇帝,阖宫出行,中宫却独留宫中,于礼不合,只怕天下臣民议论天家失和。”
雍正捻着手中的玉串,面色平淡,只道:
“皇额娘,祖宗家事,亦是国事。儿子想着,安安稳稳地多给您添几个健健康康的皇孙,比那些虚礼和议论更要紧。”
太后看着他良久,终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没再言语。
皇帝这话,堵得她再也劝不下去。
最终还是照拂了太后的颜面。
圣驾启行,伴驾的名单精简得很,除了有孕的安陵容,便只几位育有皇子公主的妃嫔。
皇帝对外只说是“携子避暑,图个清静”。
这般安排,倒让人挑不出错处。
只是名单末尾,添上了碎玉轩那位,莞嫔甄嬛。
旨意上说得冠冕堂皇:
“柔嫔初次有孕,时常心绪不宁,莞嫔素来体贴,同去圆明园,也好从旁陪伴宽慰。”
知晓内情的人心下不免暗哂,皇上这番心思,当真寻了个再好不过的由头。
既全了体面,又将想带的人名正言顺地带在了身边。
淳常在方淳意年纪尚小,未曾生育皇子公主,此次便未能随驾同行。
小女儿家心性,得知消息后,在宫门扯着甄嬛的衣袖好生哭诉了一场。
泪珠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嘟囔着“园子里荷花正好,皇上却不带我”。
委屈可怜的模样,叫旁人看了都有些不忍。
甄嬛软语温言地宽慰了许久,又许下承诺待秋日归来,必亲手教她做最香甜的桂花糕。
这才勉强将那小泪人儿哄得破涕为笑,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储秀宫门前,安陵容扶着寒玉的手,正欲踏上前往圆明园的轿辇,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侧前方的角门。
一道身影正静立在那儿,是翊坤宫的祺嫔瓜尔佳文鸳。
她亦不在名单上,只是那般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朱漆门扉的阴影里,仿佛一抹浓丽却沉寂的影。
阳光擦着檐角掠过,照亮她华贵衣袍上精致的绣纹。
目光里没有笑意,也无妒恨,更无送别的客套。
只是一种几乎定格的审视,无声无息地落在安陵容微隆起的小腹上,又缓缓移回她的脸。
安陵容指尖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敛眸,俯身进入了轿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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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的殿阁亭台早已洒扫洁净,各处帷幔焕然一新。
湖面清风拂过,带起粼粼波光与阵阵荷香,确比紫禁城更多了几分疏朗闲适的意趣。
安陵容依旧被安排在了最为清幽雅致的杏花春馆,一应布置无不精心,足见圣眷隆重。
甄嬛的轿辇方才停稳,脚跟尚未立定,御前的小太监便已疾步上前,笑吟吟地传了口谕。
道皇上正在九州清晏,新得了几幅前朝古人的墨宝,立时要请莞嫔娘娘前去一同品鉴赏玩。
这六宫之中,若论诗书画意、闲情雅趣,能真正与雍正说到一处、彼此心领神会的,除了甄嬛,确也再无第二人了。
她闻言并未显露丝毫意外,只浅浅一笑,理了理衣襟便随那太监去了。
踏入殿内,只见雍正正立于宽大的紫檀案前,对着铺开的画卷凝神细看。
闻得脚步声,他抬头,目光触及甄嬛,语气较平日缓和不少:
“来了?过来瞧瞧这董其昌的山水,笔意甚妙。”
甄嬛依言近前,二人便就着这几幅字画细细品评起来。
从笔墨技法到作者心绪,乃至背后典故,皆能言之一二。
说到兴浓处,甄嬛见案上笔墨齐备,一时竟也起了丹青之兴。
雍正见状,便命苏培盛:“铺纸,研墨。”
甄嬛略一思忖,并未择那富丽堂皇的牡丹或工细繁复的楼台。
只提笔蘸墨,于素宣上寥寥勾画数笔。
竟是窗外一角池塘的清景,新荷初绽,莲叶田田,间或有几尾锦鲤嬉游其间。
逸笔草草,却生动传神,更兼意境清远,颇有元人风致。
雍正在一旁负手静观,目光随着她的笔尖移动,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待她最后一笔勾勒完成,搁下笔,他竟抚掌轻叹:
“好!逸笔天成,趣在法外,比那些匠气十足的更得朕心。”
他越看越是喜爱,当即吩咐苏培盛:
“将此画拿去,用库房里那幅紫檀木框裱起来,就挂在勤政殿朕那书案对面。”
言罢,又转向甄嬛,唇角含着一丝难得的真切笑意,“日后朕批阅奏折倦了,抬眼便能见得此画,倒也心旷神怡。”
此语一出,无人不惊。
勤政殿乃是皇帝处理军国要务之所,等闲嫔妃莫说踏入,便是寻常物件也难有一席之地。
如今甄嬛一幅即兴之作竟能悬于此处。
她当即敛衽垂首,声音清婉而恭谨:
“皇上厚爱,臣妾愧不敢当。此乃臣妾游戏笔墨,实难登大雅之堂。勤政殿悬挂此等拙劣小品,恐有损天威,亦惹前朝大臣们非议。”
雍正却只是含笑凝视着她,抬手虚扶了一下,示意她起身。
“嬛嬛过谦了。朕看来,画如其人,贵在神韵,而非匠气,何来有损天威之说?”
“朕这宫里,珠玉宝石见得多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殿中,“无非是些死物,再华美,也缺了魂魄。而嬛嬛你,乃是真正独一无二的瑰宝。”
甄嬛当即盈盈拜下,不再推拒,只柔声道:
“皇上金口玉言,臣妾惶恐不已。唯有谨记圣恩,恪守本分,以期不负皇上今日之期许。”
雍正见她如此知情识趣,笑容更真切了几分,亲手将她扶起:“如此甚好。苏培盛,即刻去办。”
于是,那幅带着荷风清气的画作,当日便被精心装裱,悬于勤政殿内最为显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