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瘫软地倚在冰冷的朱漆门板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门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远处响起:
“弘时。”
弘时茫然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循声望去。
只见皇后正立于不远处的宫道中央。
她身披一件华贵的大氅,在略显萧瑟的秋景中,宛如一尊沉稳而温暖的神像,与身后西五所的阴冷死寂格格不入。
他慌忙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掩饰的沙哑:
“皇额娘。”
皇后身后,跟着数名低眉顺目的宫女,她们手中捧着、提着大大小小的锦缎包袱。
皇后优雅地抬了抬手。
宫女们立刻会意,捧着那些沉甸甸的包裹,无声而迅速地走向紧闭的西五所大门。
看守的侍卫显然认得皇后的人,打开了门锁,放她们进去。
“入秋了,天转凉了。”
皇后这才转向弘时,声音如同熨帖的暖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本宫想着你额娘这里,怕是短了些御寒之物。便让人备了些厚实的冬衣、皮料,还有几床新絮的锦被褥子,先送进去应应急。”
弘时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垂下眼睫,,低声道:
“儿臣……多谢皇额娘体恤。”
皇后缓步走近,停在弘时面前。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弘时仍在微微颤抖的肩膀。
“好孩子,别怪你额娘。”
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她只是一时犯了糊涂,钻了牛角尖。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针,刺进弘时本就伤痕累累的心。
他猛地想起因额娘一念之差而遭受无妄之灾的四弟弘历,强烈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急切:
“是!儿臣明白!只是……只是额娘一念之差,倒平白连累了四弟受苦!儿臣……儿臣这就去向四弟赔罪!”
“不急在这一时。”皇后温和地打断了他,“眼下,你自个儿也需缓缓神。”
她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景仁宫的小厨房,特意备下了你素日里最爱吃的几样点心小菜。瞧你这模样,怕是连午膳都未曾用吧?走,随皇额娘回去,暖暖身子,也垫垫肚子。”
她的话语像一张温柔却坚韧的网,将失魂落魄的弘时牢牢罩住了。
.
弘时被她半引着,走向景仁宫。
他已长成青年,身量甚至比皇后还高些,但此刻却像个被无形线绳牵引的木偶,步伐沉重而滞涩。
皇后走在他身侧,仪态万方,宫人们恭敬垂首,愈发衬得他形单影只,狼狈不堪。
景仁宫内暖融如春。
一桌精细点心已然备好,远远便能闻到诱人香气。
“快坐下,”皇后语气热络,“先喝口热汤定定神。”
她亲手盛了一碗火腿鲜笋汤递过来。
汤色清澈,香气扑鼻,但弘时看着碗中袅袅白气,想到的却是额娘宫中此刻可能有的冷灶凉羹,胃里一阵紧缩。
他已不是轻易能被口腹之欲打动的年纪,这过于周到的款待,在巨大的变故面前,显得虚假而刺眼。
但他不能拒绝。
十七八岁的他更清楚地知道权力的分量。
皇后的“关怀”是恩典。
他接过,道了谢,动作略显僵硬地拿起汤匙。
皇后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
这目光让弘时感到窒息。
她声音柔和:
“往后啊,若有什么短缺,或是心里有什么难处,尽管到景仁宫来。你皇阿玛国事繁忙,有些事,不必拿去烦扰他,皇额娘总还能为你做主。”
弘时道了谢。
皇后似乎察觉到他瞬间的情绪凝固,又道:
“你额娘……性子是直率了些,这才一时想左了,酿下大错。你素日稳重懂事,颇得你皇阿玛看重。如今更要谨言慎行,用心办差读书。你的前程好了,你皇阿玛心里欣慰,或许……对你额娘也能稍减愠怒。”
她的话语像浸了蜜的软刃,每一句都包裹着“为他好”的糖衣。
弘时低下头,咀嚼着口中精美却无味的点心,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要冲破胸腔。
他十七八岁的认知足以让他嗅出这其中的阴谋气息。
额娘倒台最大的受益者是谁,一目了然。
可那又怎样?
他没有证据,更无力对抗皇权之下这位最尊贵的女人。
他只能将所有的痛苦和怨恨死死压在心底,甚至不得不对可能是仇人的人表现出感激。
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下食物,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沉闷:
“儿臣……谨记皇额娘教诲。定当恪尽职守,勤勉不辍,不负皇阿玛和皇额娘期许。”
皇后看着他已显出青年棱角的侧脸,看着他紧握汤匙泛白的手指,唇角弯起一个极浅淡而满意的弧度。
她亲自又夹了一块金丝酥放到他碟中。
“好孩子。”她的声音温软慈祥,眼底的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