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仿佛自知失言,立刻显出一丝惶恐,却又按捺不住疑惑,怯生生地抬起手,指尖微颤地指向那枚簪子。
声音细弱却清晰:
“皇上,皇后娘娘,臣妾方才多看了两眼,那簪子上头镶嵌的主珠,倒像是……东珠的规制?”
“东珠?”雍正眉头骤然紧锁,声音瞬间沉了下去。
东珠乃是满洲瑰宝,尊贵无匹,素来只有帝后才可享用,等闲妃嫔除了特殊赏赐,绝不可僭越分毫。
他目光锐利如刀,厉声道:“拿过来。”
苏培盛心头一凛,连忙躬身将托盘高高举至御前。
雍正一把抓起那枚“金簪”,凝目细看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箭矢,倏地射向皇后。
皇后也彻底怔住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她万万没有想到,原本计划中的金簪竟然被暗中调换过珍珠!
一旁的钮祜禄讷亲此时又道:“皇上,皇后娘娘,据微臣所知,于长春宫附近巡逻的内侍中,并无名讳带‘海’字的。”
安陵容略加思索,也补充道:“如若不是侍卫,便就是太监了。”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更令人害怕的事情,怯怯地补充道:
“臣妾愚钝,宫中太监里名讳中带‘海’字的,臣妾似乎只听闻过承乾宫太监总管,江福海江公公一人……”
经她这一点破,那原本模糊的绣纹,在众人眼中再看去,那扭曲的笔画,竟越看越像一个清晰的“海”字!
皇后立刻道:“荒谬!这怎的能和承乾宫扯上关系!”
钮祜禄讷亲闻言,又回禀道:“启禀皇上,微臣日前奉命巡视宫禁时,确曾于长春宫与太极殿交界之处的宫道上,见到过承乾宫首领太监江公公的身影。”
安陵容垂首立于一侧,心中不由掠过一丝暗哂。
这钮祜禄讷亲瞧着年纪不大,倒是个记仇的性子。
皇后意图构陷于他,他便也毫不吝于落井下石。
雍正的脸色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几乎要将四周的空气冻结。
前些时日,粘杆处夏刈来回禀,道年世兰的马车在悬崖下找到了,没有尸骨,可能被周围的野狼啃食了。
他本就心情沉郁,又无法宣之于口。
宫内,太后病势沉重,前朝政务如山。
如今后宫竟也片刻不得安宁!
他缓缓转向皇后,目光如冰刃般刮过她惨白的脸,声音冷硬得仿佛淬着寒冰:
“皇后,这枚东珠簪子,你可还眼熟?”
皇后浑身一颤,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跪到地上,捂着胸口道:“皇上明鉴!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臣妾怎会如此糊涂?”
皇帝眼底最后一丝温度褪尽,猛地将那簪子掷回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好,”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那皇后便慢慢查吧。朕等着你的交代。”
说罢,再不多看任何人一眼,拂袖而去,留下满殿死寂。
钮祜禄讷亲依旧跪在原地,姿态恭谨得无可指摘,仿佛对刚才那场几乎将皇后掀翻的惊涛骇浪毫无所觉。
安陵容深深地低下头,唇角于无人可见处,极轻地勾起一瞬。
皇后娘娘,这自作自受的滋味……
可还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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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陵容与钮祜禄讷亲一前一后默然步出承乾宫。
安陵容正兀自走着,脚步忽的一顿。
她微微侧首,眼风掠过身后那挺拔却憋闷的少年身影,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大人日后还需谨慎些为好。私密之物若不仔细收捡,便是予人柄杖,自招祸端。”
语罢,她不再多言,径直穿过承乾门,仪态从容地登上了候着的辇轿。
轿身被太监们稳稳抬起。
岂料那少年竟似不甘心,几步追了出来。
他径直立于辇轿之下,不顾礼节地仰起头,目光灼灼,直直望向轿上的她。
尽管方才在御前对答如流,全身而退,但少年人那股被利用、被设计的意气仍哽在胸口,难以咽下。
这个女人!
分明早已洞悉皇后的阴谋,却偏要拿他的私帕作筏子。
逼他一同入局,唱了这一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好戏!
他望着辇轿上珠翠环绕、仪态万方的宠妃。
此刻她唇角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嗤笑,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娘娘。”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声音压得低却清晰,“娘娘既将臣的帕子绣毁了,便合该赔臣一个新的!”
这般近乎无礼的执拗,换来的只是安陵容偏头一声极轻的嗤笑,那轻慢的态度无疑火上浇油。
然而,下一瞬,却见她素手轻抬。
一方浅绯色轻纱帕子,自那涂着蔻丹的指尖飘然坠落。
宛如一片被晚霞染透的流云,不偏不倚。
恰恰落在他因惊愕而不由自主伸出的手心里。
丝滑的触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讷亲霎时怔在原地。
所有准备好的话语瞬间堵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辇轿之上,只传来一个慵懒而轻飘的声音,如同羽毛搔过心尖:
“赔你的。”
待他猛地回过神,那架华丽的辇轿与浩荡的仪仗早已去得远了。
只余手心那方柔腻的绯色纱帕,和一颗狂跳不止的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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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方在养心殿暖阁的榻上坐下,尚未缓过一口气,便有太监悄步进来通传,说是前往京郊善堂义诊的带队太医卫临紧急求见。
雍正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压下满心疲惫,沉声道:“传。”
卫临快步进殿,利落地甩袖打千行礼,神色凝重。
他一直身便即刻禀道:“启禀皇上,微臣奉旨带队前往善堂行义诊之事。那善堂管事接待甚是热情周到,然而行事却颇有蹊跷。”
他略一停顿,组织了下语言,继续回禀:“他们只引了十数个年纪稍长的孩童前来问诊。这些孩子个个衣着整洁,答话规矩有礼,瞧着倒是一派祥和。然则……”
卫临语气一转,“此数目与微臣入堂前初步观察及听闻的规模殊不相符。臣心下生疑,便借故更衣,趁其不备绕至后院。只见那后院棚屋之下,竟聚着数十名孩童,大多衣衫破旧,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不少孩子身上竟带着深浅不一的新旧伤痕,绝非寻常玩闹所致。与前厅所见,判若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