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只是纯粹的,年家的小女儿年世兰的悲恸与无助,她哭得浑身抽搐,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要将这半生的血泪都流干。
“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
齐月宾只是更用力地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年世兰的头发。
她轻轻拍着年世兰的背,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温柔与坚定:
“还有我……活下去吧,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们,活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月宾…是我…是我蠢…是我害了你…也害了我的孩儿…”她在端妃肩头痛哭失声,语无伦次地忏悔着。
不知过了多久,年世兰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绝望,而是一种奇异的清明和解脱。
“颂芝…”她声音嘶哑地唤道,目光看向脚踏边同样泪流满面的颂芝。
颂芝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扑到床前:“娘娘!奴婢在!奴婢在!”
年世兰看着她,又看看端妃,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却异常清晰地说:
“拿…拿药来…还有…粥…”
齐月宾笑着打开食盒。
里面是简单的清粥小菜,伴着两碟子点心。
“都是你在王府是最爱吃的,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年世兰的手抖得厉害,勺子几乎拿不稳。
颂芝想帮忙,她却固执地摇头。
她舀起一勺粥,费力地送进嘴里。温热的粥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你也吃…” 年世兰含着泪,将粥碗推向颂芝,声音哽咽。
颂芝再也忍不住,跪在脚踏上,就着主子的手,也吃起粥来。
主仆二人,就这样相对而坐,一边流着泪,一边大口吞咽着。
泪水不断滴落在粥碗里,也无人去擦。
齐月宾静静地坐在一旁,她默默地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放在年世兰手边。
清凉殿内,只剩下勺子碰触碗壁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绝望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但求生的意志,如同那碗温热的粥,终于艰难地,重新点燃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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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圣驾回鸾。
属于年世兰的煊赫时代,彻底终结。
曹琴默未被清算,已是侥天之幸。
随着年世兰这棵大树的倾覆,似乎再无人攀咬她这根附生过的藤蔓,她竟暂时安全了。
安全?这念头只带来片刻虚幻的喘息。
她心底的恨意毒蛇般盘踞,她恨安陵容!
她曹琴默,自诩智计无双,算尽人心,最终却成了鹬蚌相争中,那枚最不起眼、也最不值一提的棋子!
这恨意刚一翻腾,便被安陵容一句轻飘飘的“曹姐姐,小心秋后算账啊”瞬间冻结。
她只能瑟缩。
那些年世兰张扬跋扈下犯下的桩桩血案、件件阴私,背后哪一桩没有她曹琴默如影随形的影子?
是她,一次次献上毒计,借刀杀人,亲手织就罗网。
那些曾是她立足华妃身边、换取荣宠的“妙计”,如今,都化作了悬在头顶、寒光凛冽的铡刀。
当枚棋子……至少证明还有用。
不像此刻,年世兰轰然倒塌,她竟连做棋子的资格都失去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弃子。
回宫后的日子,曹琴默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
她强迫自己比尘埃更卑微。
晨昏定省,她总是最早到。
皇后垂询,她的回答字字斟酌,句句简短,木讷得如同锯嘴葫芦,全然不见当年侍奉华妃时,那份带着讨好与算计的伶俐机敏。
看着曹琴默散会后那几乎是小跑着逃离的背影。
甄嬛目光幽深,淡淡道:“曹琴默如今,倒是学会夹紧尾巴做人了。”
沈眉庄讥诮道:“咎由自取罢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安陵容的声音轻柔依旧:“姐姐们说的是。这种日夜悬心、不知铡刀何时落下的日子,未必就比一刀来个痛快好受。”
她顿了顿,话锋微转,“就随她去吧。我无意让温宜失了生母。曹琴默为人再是歹毒阴狠,对温宜而言,终究是最好的母亲。”
三人相视一笑,携手往西六宫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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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弹劾年羹尧的功臣之家瓜尔佳氏的嫡女瓜尔佳文鸳不久后便会入宫。
这位瓜尔佳氏,安陵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一张脸生得是娇花照水,柳眉杏眼,端的是明艳动人,任谁初见了都要赞一声好颜色。
只可惜,这锦绣皮囊之下,盛着的却是草莽心肠,愚钝得冒泡。
上一世,初初入宫,她便像只没头苍蝇,一头扎进了皇后精心编织的罗网里,自以为攀上了高枝,得了依仗。
又或是瞧着甄嬛风头正劲,便忙不迭地凑上去,借了那股东风,自以为能扶摇直上。
殊不知,她不过是皇后用来制衡的刀,偶尔借力打力的筏子。
偏生她蠢而不自知,轻狂跋扈,犯下的蠢事一桩接着一桩。
最终呢?
一副单薄的草席,便是她在这金碧辉煌的宫墙里最后的归宿,像丢一件秽物般,被随意地卷了,抛进了那乱葬岗。
“瓜尔佳文鸳?”碎玉轩内,沈眉庄捻着茶盖,秀眉微蹙,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听闻是鄂敏之女。”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只是这女儿的名声,在闺阁中便不甚出挑,听闻性子骄纵,头脑更是简单得紧。”
“头脑简单?”甄嬛正低头绣着一方帕子,闻言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在这深宫里,头脑简单未必是坏事。”
安陵容闻言柔柔一笑:“这位瓜尔佳妹妹,想来定是个‘热闹’人儿。翊坤宫刚冷清下来,正需要这样的‘生气’去填一填呢。”
这时浣碧进来禀说新人两日后入宫,已拨了钟粹宫西殿给这位瓜尔佳氏的祺常在了。
从碎玉轩出来后,沈眉庄与安陵容相伴往储秀宫行去。
行至半途,安陵容忽地停下脚步,对沈眉庄道:“姐姐先回宫照料弘昭吧,我想独自走走,透透气。”
沈眉庄会意一笑,叮嘱了两句便先行离去。
安陵容领着贴身宫女寒玉,脚步不知不觉竟停在了翊坤宫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前。
这座曾经属于年世兰的宫殿,雕梁画栋,极尽奢靡之能事,此刻却如同一座被遗忘的巨大陵墓,森然矗立。
重门深锁,朱漆在经年的风雨剥蚀下显出几分黯淡,金钉也蒙上了尘灰。
一阵冷风打着旋儿掠过宫墙,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簌簌作响,更添了几分秋日的萧索。
雍正终究还是没舍得将这翊坤宫赐予任何新人。
这“舍不得”背后,究竟藏着几分是对那旧人的一丝残念?
几分是做给活人看的、彰显帝王长情的姿态?
这座空置的华丽宫阙,本身便是一道无解的谜题,一尊冰冷的石碑,无声地铭刻着帝王的恩威难辨、翻云覆雨。
年世兰早已连同她那个烈火烹油的时代,一同消失在这宫墙的阴影之下。
然而,这深宫禁苑的危机,何曾因一个时代的落幕而真正停歇?
安陵容的目光从翊坤宫紧闭的门扉上移开,缓缓投向远处景仁宫的方向。
下一局,该轮到那端坐凤位之上的,佛口蛇心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