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送走了朝瑰公主的仪仗。
因着有了身孕,曹琴默内心那点悲春伤秋减淡了许多。
回文源阁后,曹琴默斜倚在软榻上,手中虽拿着本诗集,目光却飘忽不定,落在窗外郁郁葱葱的枝桠上。
腹中“龙胎”已近两月,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却也让她如履薄冰。
“娘娘,”音袖低声禀报,“苏公公方才带着慎刑司的人,往西六宫方向去了,听说是拿下了内务府广储司的一个主事,姓王的。”
曹琴默指尖微微一顿。
广储司?那是管着宫中部分采买和营造的。
她状似无意地问:“哦?所犯何事?”
“听说是贪墨宫帑,数目还不小。”音袖回道,“苏公公亲自去拿的人,动静不小。”
曹琴默的心猛地一跳。
贪墨?宫中贪墨之事屡禁不止,通常交由内务府自行处置,何须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苏培盛带着慎刑司亲自拿人?
这规格……未免太高了些。
她脑中飞快闪过前几日皇帝召见年羹尧心腹将领后,御书房内隐隐传出的、压抑着怒气的低斥声。
还有更早前,年羹尧上一次凯旋回京时,那份“卸甲风波”的密报……
皇帝表面嘉奖,背地里却连年羹尧的亲兵在京城纵马伤人、强占民宅之事都压了下来,未曾深究。
这反常的“宽容”,如今想来,竟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个念头悄然爬上曹琴默的心头。
皇帝在剪除年羹尧的羽翼!先从外围这些依附年家、贪赃枉法的爪牙开始。
这个认知让她既惊且惧,又隐隐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年世兰的靠山未必如想象的那般稳固了!
但旋即,更大的忧虑笼罩了她。
年家若倒,她这个背叛者,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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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如今身边的心腹,仅余颂芝一人。
主仆二人皆是一般的实心眼,对朝堂后宫那无声变幻的时势,竟是毫无察觉。
皇上惯会哄着,颂芝又将好话说尽,一时之间,年世兰依旧是宠冠六宫的派头。
晨昏定省时,那份嚣张跋扈丝毫不减。
皇后方才不过提了一句,道是皇上有意待曹琴默平安生产后,晋她为妃位。
年世兰的脸色便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径直起身走人了。
皇后只幽幽叹气,道:“华贵妃这性子,罢了,众姐妹都早些回宫歇息吧。”
众妃嫔起身行礼后鱼贯而出。
年世兰行在最前,一身织金缕凤的华服璀璨夺目,珠翠环绕,依旧带着睥睨众生的傲然。
曹琴默刻意放缓了脚步,远远落在人后。
她素来谨慎,本不欲去碰华妃这枚硬钉子。
然而,就在年世兰即将步出景仁宫正殿那高高的门槛时,曹琴默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她以帕掩口,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清晰短促的干呕:“呕……”
那声音不高,却像根针,刺到年世兰耳朵里。
年世兰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她转过身,那张艳丽无匹的脸庞上,如同骤然覆上了一层严冬的寒霜。
“顺嫔妹妹这是怎么了?”
年世兰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尾音带着讥诮,“莫不是身子不适?这龙胎金贵,妹妹可要好生保重才是,千万别学那些没福气的!”
这话恶毒已极,赤裸裸地诅咒着曹琴默腹中孩儿的安危。
若是从前,曹琴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
但此刻不同了。
她已晋位顺嫔,只待龙胎落地便可升妃。
连日来帝王的温言软语、宫人的谨慎奉承、后宫众人的艳羡目光,让她有些熏熏然,飘飘然。
看着华妃那依旧张扬的脸,她似乎看见年家已显“强弩之末”的影子。
再思及打探到的,皇帝对年羹尧那隐忍不发的微妙态度,一股夹杂着长久压抑后爆发的快意与试探的冲动,猛地冲上了她的头顶。
曹琴默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同样虚假的笑意。
她甚至故意将保养得宜的手,以一种无比珍视的姿态,轻轻搭在尚未显怀的小腹上。
“谢华妃娘娘关怀。”曹琴默的声音刻意放得又柔又软,像裹了蜜糖,“嫔妾不过是孕中反应大了些,扰了娘娘清净,实在该打。”
她顿了顿,唇角那抹虚假的笑意加深,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华妃的视线,“太医说了,这恰恰是胎气稳固、龙裔强健之兆呢。”
年世兰那双总是盛满骄矜与媚意的凤眸,此刻却死盯着曹琴默搭在腹部的手,那眼神,仿佛要将那尚未成型的胎儿连同曹琴默本人,一同洞穿、碾碎!
半晌,死寂中响起年世兰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甚至听不出怒意:“哦?是么?那妹妹可真是好福气啊。”
她不再看曹琴默,只扶着步摇娉娉袅袅转了身。
“只是,福气这东西,也得看命数够不够硬,承不承得住。”年世兰轻笑,“颂芝,回宫!”
说罢,她在颂芝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踏出宫门。
曹琴默被她最后那一眼看得心头一悸,背上甚至沁出了一层冷汗。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顺嫔不必介怀华贵妃娘娘之言。”
沈眉庄已缓步走到她身侧,“你已有生下温宜公主的福分,如今龙胎又如此强健,可见福泽深厚。小皇子必然也会顺顺当当、平安降生。”
标准的场面关怀,虽不见得多热络,却挑不出错处。
曹琴默只笑着行礼:“嫔妾多谢惠妃娘娘关怀,借娘娘吉言。”
“曹姐姐真是好福气呢。” 另一个轻柔婉转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艳羡。
安陵容和甄嬛也一同走了过来。
安陵容脸上挂着温婉无害的笑容,目光落在曹琴默的小腹上,声音甜得发腻:
“姐姐怀的定是个活泼健壮的小阿哥。将来啊,一定如温宜公主一般,玉雪可爱,聪明伶俐,深得皇上和太后娘娘的欢心。”
安陵容那看似纯良的笑容,在曹琴默此刻敏感多疑的眼中,却不怎么不好看,这个柔贵人向来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曹琴默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柔妹妹说笑了,皇子公主皆是天大的福气。嫔妾只求腹中孩儿平安康健,不敢奢望其他。”
一直静立一旁,神色平静的甄嬛也适时地开口:“容妹妹说得是,顺嫔娘娘福气自然是极好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照顾好自己和腹中的龙裔。旁的无谓言语,不必放在心上。”
曹琴默笑道:“谢莞妹妹关怀,姐姐记下了。”
目送曹琴默的轿辇离开,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才彻底消散在初夏微醺的风里。
“走吧,去我那儿坐坐。”沈眉庄温言道,甄嬛和安陵容含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