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
太和殿内,数百只巨烛燃着,将金砖玉阶照得透亮,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阴冷。
一个八百里加急的信使,正跪伏在殿下,声音因激动与疲惫而嘶哑。
“启禀陛下!西北大捷!”
“冯帅……冯帅于十一月十九日,亲率神机营,一日之内,破城三百里,收复肃州!”
“西狄联军,土崩瓦解!羌人部落首领阿拉宏,已献城归降!”
轰!
死寂的朝堂,像是被投入了一枚惊雷,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肃州收复了?”
“这才出征多久?两个月?!”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龙椅上的环汔,身体猛地一颤,那双黯淡的眼睛里,终于迸发出一丝狂喜的光彩。
他霍然起身,快步走下御阶,亲自扶起了那名信使。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都在发抖。
“冯渊……冯卿,真乃我大吴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压抑在心头数月的阴霾,仿佛在这一瞬间被驱散了。
肃州失陷,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耻辱(之一?.?)。
如今,这耻辱被洗刷了。
被那个他既倚重又畏惧的男人,用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给硬生生抹掉了。
“陛下圣明!”
殿内,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响起。
环汔享受着这久违的,独属于帝王的荣光,脸颊上甚至泛起了一丝病态的潮红。
他仿佛已经看到,史书上会如何记载他这位中兴之主,是如何派遣天兵,收复失地的。
然而,就在这片热烈的氛围中,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
“陛下。”
一位老臣缓步出列,对着环汔深深一揖。
“老臣,有本要奏。”
殿内的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上。
环汔脸上的笑容,也微微一僵。
“爱卿,有何事?”
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捷报上说,冯帅收复肃州之后,并未停留。”
“他已整合降兵,合大军十万,兵锋直指西域。”
“其军报末尾言,欲效仿前朝卫霍,一鼓作气,踏平西域诸国,为我大吴开辟万里疆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踏平西域?
开辟万里疆土?
这是何等狂妄的野心。
环汔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那刚刚升起的狂喜,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
他想起了冯渊出征前那个眼神。
那位大臣的声音,继续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陛下,冯国公此番功绩,已是旷古烁今。”
“若再让他取下整个西域……”
老尚书没有再说下去。
但他话里的意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封无可封。
赏无可赏。
一个手握数十万精锐,功劳大到连皇帝都无法赏赐的臣子,对一个皇朝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擎天玉柱。
那是悬在龙椅之上,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刚才还满脸喜色的官员们,此刻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他们看着龙椅上那个脸色变幻不定的年轻皇帝,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环汔的手,死死攥住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感到了恐惧。
一种比西狄联军兵临城下时,更加刺骨的恐惧。
“那……依爱卿之见,该当如何?”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张承再次躬身。
“请陛下降旨。”
“召冯国公,即刻班师回朝。”
“言朝廷将为其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彰其不世之功。”
“至于西域之事,可徐徐图之,不必急于一时。”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既肯定了冯渊的功劳,又给了皇帝一个收回兵权的台阶。
环汔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将那头已经挣脱了枷锁的猛虎,重新召回笼子里。
哪怕只是暂时的。
良久。
他缓缓坐回了龙椅,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准奏。”
……
半月后。
西域,鄯善国边境。
黄沙漫天,朔风如刀。
一支数万人的大军,正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缓缓行进。
玄甲黑旗,长枪如林。
大军的最前方,冯渊一身重甲,端坐马上,神情冷漠地望着地平线的尽头。
就在三日前,他们与鄯善国的两万精锐骑兵,在此地遭遇。
一场血战,就此爆发。
史鼎原以为,这会是一场惨烈的攻坚战。
可他没想到,那根本不是战争。
那是一场屠杀。
冯渊甚至没有动用中军主力。
他只派出了三千神机营骑兵,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阵型,反复穿插,分割,凿穿。
火铳的轰鸣,像死神的咆哮。
冰冷的箭矢,如索命的毒牙。
不过一个时辰。
鄯善国的两万骑兵,全军覆没。
冯渊的大军,伤亡不过百人。
“大帅。”
史鼎驱马上前,声音有些干涩。
“前方三十里,便是鄯善国王城。”
“斥候来报,城中守军已不足万人,城内贵族,正在收拾金软,准备西逃。”
“我军旦夕可下。”
冯渊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身后的大军,令行禁止,瞬间停了下来。
一支小小的队伍,正从远方的地平线上,向着大军的方向,疾驰而来。
为首的,是一名手持黄罗伞盖的太监。
那名太监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跑到冯渊马前,展开圣旨,用尖利的嗓音高声宣读。
“……冯渊忠勇体国,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着即刻班师回朝,另有封赏……”
旨意很长。
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
回去。
立刻。
马上。
宣读完毕,太监将圣旨高高举过头顶,身体抖得像筛糠。
他不敢抬头去看冯渊的脸。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史鼎和一众将官,脸上的血色尽褪,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只差一步。
就差这最后一步,他们就能踏平楼兰,为大吴立下不世之功。
可这道圣旨,就像一把冰冷的刀,斩断了所有人的希望。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冯渊的身上。
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着这位不败的军神,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是抗旨不遵,还是……
冯渊沉默了许久。
他伸出手,从太监手中,接过了那卷明黄的圣旨。
然后,他勒转马头,面向身后的十万大军。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传我将令。”
“全军。”
“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