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帅府大堂之内。
空气冷得像是结了冰。
堂下,凉州的一众将官,包括刚刚被重新整编任命的几名原神机营都司,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新任大帅的第一道军令。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以雷霆之势夺取了军权的年轻统帅,会立刻下令出城,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洗刷凉州之耻,也为自己立威。
然而,冯渊开口了。
“传我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自今日起,凉州四门紧闭,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城迎战。”
“违令者,斩。”
大堂之内,瞬间死一样地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
紧闭城门?
不许出战?
这是什么道理?他们刚刚盼来天兵天将,不是为了继续当缩头乌龟的。
数月的屈辱和愤懑,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大帅!”
史鼎再也忍不住,他排众而出,涨红着脸,对着冯渊一抱拳。
“大帅,我军新至,士气正盛,西狄人连日攻城,早已疲敝。此时正是我军出城反击,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为何要闭城不出?”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不解。
“是啊大帅!”
“末将愿为先锋!”
几名原凉州的老将也跟着附和起来,他们被西狄人堵在城里骂了两个多月,骨头里的火早就快把人烧成灰了。
宗怀义没有说话,他只是用那双浑浊但深邃的眼睛,看着主座上那个年轻人,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
冯渊甚至没有去看慷慨陈词的史鼎。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大堂门口,看着外面那片灰蒙蒙的,被风沙笼罩的天空。
良久,他才淡淡地开口。
“时机未到。”
“这天,还不够冷。”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落在史鼎身上。
“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本事。”
“就是,比较擅长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杀人。”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那不是解释。
是通知。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傲慢和绝对的自信。
史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宗怀义拉了一下衣袖。
老将军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史鼎看着冯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动摇。
“都下去吧。”
冯渊挥了挥手。
“从明天起,全军操练,一天都不能停。”
……
接下来的日子,对凉州城里的所有人来说,都成了一种煎熬。
正如冯渊所料,西狄人并没有因为大吴援军的到来而退去。
恰恰相反,他们的挑衅变得更加频繁和恶毒。
每天天不亮,就有数百骑兵跑到城下,用各种污言秽语叫骂。
他们把之前俘虏的大吴士兵,剥光了衣服,绑在木桩上,就在离城墙不到一箭之地的地方,活活冻死,或者用钝刀子慢慢折磨至死。
“冯渊!你这个只会躲在女人身后的懦夫!”
“出来!滚出来受死!”
“你们大吴的男人,都是没卵子的废物吗!”
城墙上,那些刚刚被整编的凉州老兵,一个个双眼赤红,指甲深深地抠进了城砖的缝隙里,抠得鲜血淋漓。
每一次,当看到自己的袍泽在城外惨死,他们都爆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想要冲下城墙去拼命。
可他们身旁,那些来自神京的彪虫营和神机营的士兵,却像一尊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听着,手中的长枪握得笔直,身体纹丝不动。
他们的统帅没有下令。
他们就不会动。
哪怕是一根手指头。
这种绝对的纪律,让那些激愤的凉州兵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也渐渐压下了他们冲动的念头。
城外,是地狱般的折磨。
城内,是炼狱般的操练。
那些原本已经油滑懈怠的凉州兵,被彻底打散,安插进神京营的队列中。
只要有一个人动作不规范,或者跟不上节奏,整个队伍都要跟着受罚。
起初,摩擦和冲突不断。
凉州兵瞧不上这些京城来的“老爷兵”,觉得他们只是装备好。
而神京兵也看不起这些吃了败仗的“丧家之犬”。
第一天,就发生了十几起斗殴。
冯渊的处理方式简单而粗暴。
所有参与斗殴的人,无论缘由,不问身份,全部拖到操练场中央,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人二十军棍。
打得皮开肉绽。
打完之后,医治好,直接扔回队列,继续操练。
谁敢倒下,就再加二十棍。
三天之后,再也没有人敢私下斗殴了。
所有人,都被这地狱般的操练,折磨得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活过今天的操练。
史鼎也被冯渊扔进了操练队伍里,和最普通的士兵一起,接受着同样的训练。
这位忠靖侯,一开始还拉不下脸。
可当一名神机营的队长,因为他一个动作慢了半拍,而毫不留情地用枪杆抽在他背上时,他所有的尊严和体面,都被抽得粉碎。
他看着身边那些比他年轻,比他职位低,却比他更坚韧的士兵,一股巨大的羞愧感,让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那天起,他不再把自己当成侯爷。
他只是一个兵。
一个犯了错,正在赎罪的兵。
唯有牛继宗,像一滩烂泥一样,被软禁在自己的府邸里,终日与酒为伴,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冯渊似乎已经忘了他。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城外的叫骂声,从一开始的嚣张,渐渐变得有气无力。
城内的操练声,却一日比一日更响亮,更整齐。
那原本混杂着两种不同声音的队伍,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糅合,锻打,淬火。
渐渐地,脚步声,变成了一个声音。
呐喊声,变成了一个声音。
就连呼吸,似乎都变成了一个节奏。
一股冰冷而锋锐的杀气,开始在这支脱胎换骨的军队中,慢慢凝聚。
……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天,变了。
一夜之间,盘踞在北方的寒流,终于挣脱了束缚,像一头挣脱枷锁的远古巨兽,咆哮着席卷了整个河西走廊。
风,不再是刮在脸上生疼。
那风,像是无数把钢刀组成的鞭子,抽打着大地上的一切。
黄沙漫天,北风戈壁上狂奔,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宗怀义站在东城的望楼上,北风吹得他花白的胡须像一面破旗般狂舞。
他伸出手,感受着空气中那股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
他看着城外,西狄人的营地里,篝火被吹得东倒西歪,许多帐篷都被狂风撕裂,那些平日里剽悍的西狄兵,一个个都缩在残破的营帐里,瑟瑟发抖。
他们的战马,也焦躁不安地打着响鼻,挤在一起取暖。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懂了。
他终于懂了。
冯渊等待的,就是这个!
西狄人来自更北方的草原山脉中,他们不怕冷。
但他们的马,怕!
在这种极寒的天气里,战马的体力会急剧下降,奔跑速度和耐力都会大打折扣!
“好狠的小子……”
宗怀义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一股混杂着惊骇与狂喜的精光。
他等的不是天冷。
他等的是,一个能将西狄人最大的优势,彻底废掉的天时!
就在此时,城外,又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叫骂声。
只是那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有气无力,更像是绝望的哀嚎。
也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顶着狂风,踉踉跄跄地爬上城楼。
“报!”
“大帅有令!命所有总兵以上将官,即刻上东城门楼议事!”
宗怀义与史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压抑不住的火焰。
两人一言不发,快步朝着东城门楼走去。
当他们赶到时,冯渊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依旧是一身玄甲,却没有披那件黑色的披风。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城楼的最高处,任凭那足以将人吹走的狂风,吹动他的衣甲,发出猎猎的声响。
他的身姿,如同一杆插在天地之间的长枪,锋锐得仿佛要刺破这苍穹。
他看着城下那些在寒风中挣扎的猎物,一动不动。
直到所有将官全部到齐。
他才缓缓转过身,那张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声音,穿透了呼啸的狂风,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诸位。”
他顿了顿,目光从宗怀义,史鼎,以及每一位将官的脸上扫过。
“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该结束了。”
“传令下去。”
“半时辰后,开城门。”
“今夜,我要让凉州城外,再无一个活着的西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