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再次被强行摁入看似平静的模子。阳光一日烈过一日,蝉鸣开始聒噪,幼儿园里的紫薇花开得没心没肺,绚烂夺目。孩子们换上了夏装,露着藕节似的胳膊小腿,在洒水器制造的短暂彩虹里尖叫奔跑。
那场诡异的火警误报和公文包里轻微的爆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荡开后,水面重归平静,至少表面如此。林薇依旧每日出现,一丝不苟,冷静专业。那日手背上和公文包侧的细微污渍仿佛从未存在过,她身上那股清苦药味也恢复了以往的淡薄浓度,再无异样。
厉战心中的警惕却提到了最高级。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是平静,底下潜流的暗涌可能就越是湍急。他像一头绷紧了全身肌肉的猎豹,时刻等待着下一次突袭,或者……一个突破口。
突破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这天午后,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厉战巡逻到后院,检查新安装的户外攀爬架是否牢固。几个大胆的孩子正在上面笨拙地尝试,老师在下面紧张地护着。
就在他俯身检查一根支架底座的螺丝时,左腿胫骨旧伤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至极的刺痛!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凿穿!
“呃!”厉战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晃,单膝跪倒在地,右手猛地撑住滚烫的地面才稳住身形。
那痛楚来得迅猛而剧烈,远超平常阴雨天那种隐痛。是上次硬扛断树留下的暗伤,在潮湿闷热的天气里彻底发作了。
“厉队长!”
“厉叔叔!”
老师和孩子们都吓了一跳,惊呼着围过来。
“没事。”厉战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试图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站起。但左腿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尝试都带来更剧烈的痉挛。
老师们手忙脚乱地想扶他,却不知从何下手。
动静引来了李园长。她看到厉战苍白的脸色和无法站立的左腿,顿时急了:“哎呀!肯定是旧伤复发了!快!快叫车!送医院!”
“不用……”厉战还想拒绝,但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般的疼痛袭来,将他的话彻底堵了回去。
最终,他被老师们七手八脚地扶上车,送往了最近的市立医院。
急诊室里消毒水气味浓烈。医生检查后,脸色严肃:“胫骨旧伤部位严重炎症积液,伴有肌肉大面积粘连和软组织钙化点。上次受伤后就没彻底恢复好,又过度劳累,这次是急性发作。必须立刻住院,进行系统消炎和物理治疗,否则这条腿以后会留下严重后遗症,甚至影响正常行走。”
不由分说,厉战被直接安排住进了骨科病房。还是上次那间,熟悉的惨白墙壁,熟悉的冰冷器械。
躺在病床上,左腿被打上绷带固定,冰袋带来的刺痛性冰凉暂时压下了灼痛。厉战盯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纹路,胸腔里翻涌着冰冷的烦躁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偏偏是这个时候!在他高度警惕、随时准备应对“秃鹫”下一次行动的关头!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却成了最大的拖累!
住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被困在这四方墙壁之内,失去对幼儿园的直接掌控,无法第一时间察觉异常,更无法及时做出反应!豆豆书包里的窃听器,对面楼里那只冰冷的“眼睛”……所有潜在的威胁,都因为他的缺席而失去了最直接的监视!
这种脱离战位的失控感,比腿上的剧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必须想办法尽快出去!
接下来的两天,厉战如同被困在笼中的猛兽。他积极配合治疗,但每一次针灸、每一次药透、每一次康复师近乎粗暴的推拿拉伸,都让他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浸透病号服。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求以最快速度恢复行动力。
医生和护士都惊讶于他的忍耐力和恢复速度,但依旧摇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旧伤加新炎,再怎么急,没一个星期也别想正常走路。”
一个星期?太久了!
第三天下午,厉战正靠着床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各种强行离开的可能性和后果时,病房门被推开了。
来的不是医生护士,也不是幼儿园的同事。
是林薇。
她依旧是一身浅色系的职业装,长发挽起,手里拎着一个果篮,步伐从容地走进来,像是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探病。
“厉队长。”她将果篮放在床头柜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打着绷带固定、架高的左腿,“听说你旧伤复发,李园长很担心,托我过来看看。”
她的语气平淡自然,听不出多少关切,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工作流程。
“死不了。”厉战的声音硬邦邦的,目光没有看她,依旧盯着窗外。心底那根警惕的弦却瞬间绷紧。她来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
林薇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她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姿态放松而专业。“急性炎症期过后,后期的康复治疗和心态调整非常重要。过度焦虑和急于求成,反而会加重肌肉紧张,影响恢复。”她像是随口说着医嘱,目光却落在厉战那双紧握的、骨节分明的手上。
厉战猛地转回头,目光如电射向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薇迎着他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眸沉静无波,没有丝毫闪躲。“只是陈述事实。厉队长,你的身体需要时间。有些‘战场’,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硬闯过去的。”
她的话意有所指。厉战的心脏猛地一沉。她知道了什么?还是在暗示什么?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无声地对峙着。空气里,那股清苦的药味似乎变得清晰了一些。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深色行政夹克、面容严肃、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公文袋,目光锐利地扫过病房,最后落在厉战身上。
“厉战同志?”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体制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厉战的目光从林薇身上移开,看向这个不速之客,眉头紧锁:“我是。你哪位?”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打开了公文袋,从里面抽出一份红头文件,递到厉战面前。
“根据市里统一部署,结合你个人的特殊情况(他特别加重了这几个字的语气),以及近期工作需要,经相关部门研究决定,现抽调你离开原‘阳光之家’幼儿园保安岗位,前往市府机关事务管理局下属第三后勤服务中心,担任特殊物资仓库安保督导员。这是调令。即刻生效。”
男人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强制力。
厉战猛地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调离幼儿园?去什么机关后勤仓库?
他一把抓过那份调令文件,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铅字和那个鲜红的公章——是真的!
“为什么?”厉战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直射向那个男人,“我的安置期未满,而且我的伤……”
“这是组织的决定!”男人打断他,语气强硬,“你的伤,后勤中心那边有合作的康复医院,条件更好,更有利于你彻底恢复。幼儿园那边,我们会安排更……合适的人手接替。你只需要执行命令!”
组织的决定?厉战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瞬间明白了过来!
这不是普通的岗位调动!这是将他强行调离漩涡中心!是因为黑石?还是因为别的?老刀终于出手了?用这种方式来“保护”他,或者说,将他这颗“不稳定的棋子”挪到一个更可控、更不容易惹麻烦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愤怒瞬间席卷了厉战!他像一把被用来劈荆斩棘的战刀,却在卷刃之后,被随手扔进了不见天日的仓库角落!
“我……”厉战猛地想坐直身体,却被左腿的剧痛和固定装置死死限制住。
“厉队长。”林薇的声音忽然平静地插了进来。她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走到床边,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也看了一眼那个带来调令的男人。“服从安排吧。后勤中心的康复条件确实更专业,对你的伤有好处。”
她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医生般的理性劝慰。但厉战却从她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复杂的微光——那里面有关切,有警告,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也知道?她参与其中?还是……她也认为他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那个男人似乎对林薇的帮腔很满意,点了点头:“林医生说得对。厉战同志,你是退伍军人,应该明白服从命令是天职。手续已经办妥,等你情况稳定一点,后勤中心会派车来接你。安心养伤。”
男人说完,不再给厉战任何反驳的机会,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厉战和林薇。
空气凝固得如同冰块。
厉战死死攥着那份冰冷的调令,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白。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林薇,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
林薇静静地回望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许久,她才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窗外拂过的风。
“离开,有时候是为了更好的回来。或者说……是为了能在另一个更重要的‘战场’,发挥更关键的作用。”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厉队长,仓库……有时候并不仅仅只是仓库。”
说完,她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病房。那股清苦的药味,在空气中残留了片刻,也渐渐消散。
厉战独自躺在病床上,如同一尊被遗弃的石像。窗外阳光炽烈,蝉鸣聒噪。
手中那份调令,像一道冰冷的枷锁,也像一扇通往未知迷雾的门。
离开幼儿园。离开那些吵闹的小豆丁,离开老赵老王头聒噪的面馆,离开豆豆宝贝似的画,离开圆圆依赖的小手……也离开斜对面五楼那只冰冷的“眼睛”,离开豆豆书包里那个诡异的窃听器,离开林薇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清苦药味和红梅刺青。
一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他却被强行撤离了前线。
是保护?是流放?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潜入?
林薇最后那句话,像一个冰冷的谜语。
“仓库……有时候并不仅仅只是仓库。”
厉战缓缓松开手,看着那份皱巴巴的调令。眼底的愤怒和荒谬感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锐光所取代。
他这条“废掉的刀”,似乎要被挪到一个新的、更黑暗的刀鞘里去了。
而那个新的“战场”,又隐藏着怎样的腥风血雨?
他闭上眼,不再看窗外刺目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