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那一声“你们在哪——”还在耳边回荡,像根线拽着我的心口往实处拉。脚下的大地早已没了泥土味,碎成一片片翻滚的“0”与“1”,像是谁把整个山河塞进算盘打了千遍,打得连魂都散了。
夜无痕趴在地上,银发乱如枯草,可那身子突然抽搐起来,裂开一道道缝。从裂缝里钻出无数孩童幻影,一个个赤脚站起,手里捧着因果轮盘的碎片,齐刷刷抬头看我。
“闭环已定。”他们开口,声音叠在一起,像镇魂司早课时诵经,“你走不出命格编写的程序。”
我呸了一口,唾沫在半空就被数据流卷走,化作一串跳动的符文。这鬼地方连吐口痰都不让落地。
“命格?”我攥紧归墟剑,掌心那道剑形烙印烫得像是刚出炉的铁板烧,“我赊桃酥都没按时还,你还指望我守你们的规矩?”
话音未落,胎记猛地一震,七柄锈剑虚影自体内冲出,在周身盘旋一圈,发出低沉嗡鸣。它们不再是压箱底的老古董,而是像闻到肉香的饿狗,躁动不安。
就在这时,怀中一阵轻颤。
我低头,只见三年前师父塞给我的那半块桃酥,早已化作灰烬,此刻竟自己飘了出来。灰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和当年他抛过来时一模一样,歪歪斜斜,还带点旋转。
它飞向七柄锈剑。
接触瞬间,锈迹簌簌剥落,金属熔成液态又迅速凝结,七剑同时震颤,发出清越长鸣。紧接着,一层透明水晶自剑脊蔓延而下,层层包裹,最终凝成一具通体澄澈的剑鞘。
我伸手接过。
剑鞘入手温润,不像兵器,倒像司徒明温好的那壶桂花酒。更奇的是,内里有微光流转,隐约能看见街巷炊烟、老翁晒药、孩童追狗——全是九幽大陆最寻常不过的日常。
“好家伙,”我忍不住咧嘴,“当铺掌柜的命,也能铸成法器?”
那些孩童幻影集体后退一步,手中的轮盘碎片剧烈震颤,像是见了克星。
可他们没散。
反而齐声高喊:“编码重启!罪罚重构!”
刹那间,千万碎片腾空而起,组成巨大阵法,黑光压顶,直扑新铸的水晶剑鞘而来,要把它重新写成“刑具”。
我横剑挡前,却觉肩头一沉。
抬头,持国天王仍打坐着,铠甲渗出的金血几乎干涸,琵琶只剩一根弦吊着,轻轻晃。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再侧眼,苏红袖的光盾已布满裂纹,裙摆上的火苗忽明忽暗。她没回头,但我看得出她在撑。
空气越来越紧,像被谁攥住了脖子。
就在这当口,虚空裂开一线。
半片琉璃镜浮现,镜后星河奔涌,映出熟悉的青衫身影。
司徒明。
他不再是账房先生的模样,也没有算盘,没有戒尺。只有一缕剑气凝聚成人形,右眼藏在镜片之后,流转着整片宇宙的轨迹。
他不说话。
抬手,凭空凝出一支光笔。
然后,一笔一划,在崩塌的数据天幕上写下三个大字——
人
间
道
每一笔落下,天地都抖三抖。第一笔是东城门小贩支摊的吆喝,第二笔是西市孩童抢糖葫芦的哭闹,第三笔是南巷老婆婆数铜钱时漏掉的那一声轻叹。
写完最后一捺,他身体开始崩解,琉璃镜寸寸碎裂,化作星尘洒落。
我张了张嘴,想喊他名字,却发不出声。
他知道。
临散前,那缕剑气轻轻拂过我耳垂的缺角铜钱,像过去二十年每天卯时敲醒我的戒尺,不重,但准。
下一瞬,水晶剑鞘猛然爆发强光。
所有“0”与“1”的代码流倒卷而回,如同江河逆流归源。那些孩童幻影尖叫着被拉扯、扭曲,有的当场溃散,有的拼死抵抗,将手中碎片狠狠砸向剑鞘。
可光太盛。
人间烟火的画面在鞘内愈发清晰:挑担郎哼着小调走过石桥,酒肆老板娘掀帘泼水,一只黄狗叼着半截油条狂奔。
这些事没人记载,不算功绩,也不入史册。
可它们存在。
正是这份“存在”,让数据洪流节节败退。
我握紧剑柄,感觉体内七剑共鸣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可奇怪的是,我不怕了。
以前总想着躲懒、赖账、缩在柜台后打盹,生怕被人看出我不是个普通掌柜。
现在倒好。
我就是陈无咎。
会偷吃桃酥,会被算盘敲头,会因为怕冷赖床三天不起。
但也正是这个人,站在山河崩解的中央,手里握着用灰烬和记忆铸成的剑鞘。
夜无痕的残躯在数据逆流中剧烈震荡,那些孩童幻影一个接一个碎裂,发出凄厉哀嚎。他本人蜷在核心,双手抱头,嘴里还在念:“不可能……凡俗怎可逆转天规……”
我没理他。
目光越过混乱战场,望向轮盘深处那团混沌光影。
那里还没塌。
还在蠕动,像一张没写完的账本。
苏红袖的光盾咔地裂开一道大缝,火光骤然黯淡。她肩膀微微颤抖,依旧没回头。
持国天王的残魂几乎透明,只剩一丝琴音绕指不绝,像是某种古老的约定还在支撑。
我低头看剑。
水晶鞘内,画面变了。
不再是街景。
而是一间小小当铺,柜台上堆着账本,茶渍未干。一个邋遢道人坐在角落啃瓜,边吃边笑,忽然朝我抛来一块桃酥。
轨迹,和刚才灰烬飞起时,一模一样。
我喉头一紧。
这时,脚下传来震动。
不是来自地底,而是从代码流本身。那些倒卷的“0”与“1”突然停顿,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像是算盘珠子,被人小心翼翼拨了一下。
我猛地抬头。
夜无痕睁开了眼。
不是破碎的琉璃瞳,而是一双清澈的孩童眼睛。
他嘴角缓缓扬起,声音稚嫩,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你猜,师父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