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躺在灰烬里,纹路泛着冷光。我盯着它,袖口的茶渍还湿着,刚才那一拂不是试探,是认亲——这玩意儿跟我有旧账。
它哼了半句童谣,调子歪得像走街串巷的货郎,可那词儿扎人:“小掌柜,睡不醒,梦里斩天又杀神。”
三年前师父失踪那夜,风卷着檐角铜铃响,他也这么哼过。不是哄我,是自言自语,边走边抖腿,褡裢里的桃酥碎了一路。第二天我就在当铺门槛上捡到半块,油纸都磨破了。
现在这铃铛也抖,不是风吹,是自己在震。
我蹲下身,没伸手,反而从怀里摸出那块擦剑布——沾满茶渍、酒痕、还有昨夜打翻的桂花酿。布角一碰铃铛,嗡的一声,像是老算盘被人猛拍了一下。
音波荡开,九点狐火重新亮起,排成弧形,像谁咧嘴笑了。
然后,他出来了。
银发披散,红绳缠腕,铜铃轻响。可左脸不对劲,像是被火烧过的蜡像硬生生捏出来的小孩脸,眉眼模糊,嘴角却翘得精准,笑得像个刚偷完糖的孩子。
右眼那枚琉璃瞳裂了缝,血丝顺着脸颊往下爬,颜色不是红,是暗金,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竟不散,反而凝成细小星砂,簌簌作响。
“你听见了吗?”他声音还是那副说书腔,拖长调子,“那是你忘了的声音。”
我没答话。右手已经扣紧了归墟剑化的算盘,指节压着最边上那颗沾了陈年茶垢的算珠。这珠子我留了三年,谁也不让擦,司徒明说它养住了剑意。
话音落的刹那,虚空一颤。
三千盏人皮灯笼浮了出来,无声无息,悬在半空,每一盏灯芯跳动,映出一张脸——我的脸。
有的在笑,笑得阴森;有的在哭,眼角流血;有我蜷在柜台后打盹的侧影,也有我持剑劈开天河的幻象。甚至还有我小时候被师父踹下悬崖时,裤子破了个洞的模样。
七剑在我体内乱鸣,不是警兆,是躁动。它们认出了这些面孔,像是看见了老熟人,一个个都想往外冲。
我知道这是什么。
不是幻术,是因果投影。把我这些年丢掉的情绪、记忆、选择,全扒出来挂墙上展览。你躲也好,藏也罢,现在统统摊开,任人评说。
“怎么样?”夜无痕歪着孩童脸,手指轻轻一勾,“这么多‘你’,哪一个才是真的?”
我冷笑:“你管这叫问题?我在当铺收过八百张欠条,哪张不是写着‘本人属实无奈’?真不真不重要,债得还。”
话音未落,算盘缝隙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攻他左脸——那是唯一真实的伤。”
是司徒明。
声音不大,却像当年他在账房敲算盘三下,清清楚楚,直透心窍。
我眼皮都没眨。
抬手,抖腕,弹指。
那颗养了三年的算珠激射而出,裹着茶渍、布屑、还有一丝隔夜桂花酿的酸气,直奔夜无痕左脸裂缝。
珠子嵌入的瞬间,一声脆响,像是冰面炸裂。
他整个人猛地一僵,笑容戛然而止,瞳孔剧烈收缩。暗金血液喷溅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竟凝成半行古篆,转瞬即逝。
三千人皮灯笼同时爆灭。
不是烧尽,不是熄灭,是“啪”地一声集体炸开,灰烬如雪片般飘落,打着旋儿,盖不住地上那行还没散尽的字:**“我记得痛。”**
夜无痕踉跄后退一步,左手捂住左脸,指缝间渗出星砂般的血。他低头看着掌心,嗓音变了,不再是说书先生的腔调,而是带着几分沙哑,几分稚嫩:
“你怎么会知道……那是我唯一记得的痛?”
我没追击。
算盘在我手里缺了一颗珠子,边缘还沾着茶垢。我用拇指慢慢蹭了蹭那缺口,像是在数账本上的错漏。
“你说我忘了声音。”我开口,“可你忘得更彻底——你连自己是怎么疼的,都记不清了。”
他抬头,右眼琉璃碎裂更甚,血流如注。可那孩童脸还在,笑得扭曲。
“疼?呵……我每换一张脸,就得死一次。你以为我是夺舍活人?不,我是把自己撕碎,一片一片塞进别人的皮囊里。可唯独这张脸……”他指了指左脸,“它不肯消,也不肯愈。每次我想抹掉它,心口就像被人拿锈剑捅了一下。”
我静静听着。
风起了,卷着灰烬打转。远处最后一缕狐火忽明忽暗,照得他半边身子亮,半边身子黑。
“所以你怕它。”我说。
“怕?”他嗤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它留下来了。”
“因为那是你第一次被人打疼。”
我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
“三年前城隍庙,你布血祭大阵,我拿算盘反弹咒术,一珠子敲在你脸上。”我顿了顿,“那时候你还没学会装大人,挨打就哭,哭了就喊娘——可惜你早没娘了。”
他呼吸一滞。
“你记得吗?你当时捂着脸,在地上打滚,骂我是‘小杂种’。可你不知道——”我往前踏半步,“那一击,不是我打的。”
“是归墟剑。”
“是司徒明。”
“是你自己心里,那个还不敢笑的‘夜无痕’。”
他猛然抬头,右眼血泪横流。
就在这时,我掌心的“咎”字忽然一热。
不是灼烧,是呼应。
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极深处被唤醒了。
夜无痕也感觉到了。他盯着我掌心,瞳孔骤缩,低声道:“你……你也留着它?那个……最初的伤?”
我没回答。
风更大了,吹得算盘残架哗啦作响。缺了一颗珠子的算盘,像一本撕去一页的账本,少了点什么,却又完整得可怕。
他站在阴影里,左脸伤口渗着星砂,右眼碎裂流血,孩童面容与成年躯体割裂得荒诞可笑。可此刻,他不再笑。
“你赢了一次。”他声音低哑,“可你知道吗?每一次你打醒我,我就更完整一分。”
“我不怕痛。”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划过左脸裂口,“我只怕……再也找不到那个打我的人。”
风停了一瞬。
灰烬落地。
我握紧算盘,指节发白。
他没动,也没退。
远处,一道因果红线从裂隙底部蜿蜒而出,尽头,正指向他脚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嘴角忽然又翘了起来,依旧是孩童般的笑,天真,纯粹,毫无杂质。
“下次见面,”他说,“我请你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