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尖悬在半空,三寸的距离,像卡在两块磨盘之间。账本沉得几乎坠进袖口,胎记却烫得发慌,像是皮下有把剑要破土而出。我盯着地面,那不是土,是命——有人拿刀刻过,又拿火烧平,如今只剩一道焦黑的印子。
我收回脚。
不是退,是换了个姿势站稳。
低头看账本,封面山脉图还在,七道剑鸣轨迹中,最中间那条光丝正一寸寸熄灭,像风中残烛的最后一抖。我伸手覆上去,掌心刚贴住纸面,一股热流猛地窜上来,直冲天灵盖。不是痛,是认——七柄锈剑的记忆、师父推我下崖时的力道、司徒明每早敲醒我的算盘声,全在这股热里汇成一条河。
“不是你不让我走,”我说,“是你怕我走通。”
话音落,肩头一轻。仿佛压了二十七年的山,忽然自己裂了缝。
转身往当铺后院走,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实了。墙架上七把锈剑静静挂着,灰扑扑的,跟市井杂货没两样。我一把把取下来,剑身轻颤,像是知道要去哪儿。井沿石缝早被我用指甲划出七个凹槽,正好嵌进去。最后一把插稳时,我拍了拍剑脊:“歇着吧,等我回来。”
它们没响,也没动,可我知道它们听见了。
刚直起身,账本突然自己翻开,哗啦一声翻到最后一页。纸上没字,只有血——鲜红的、还在渗的血,慢慢聚成一行小字:
**归墟剑碎片在襁褓中**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十息。然后笑了。
想起三年前某个雨夜,师父蹲在柜台边嗑瓜子,腮帮子一鼓一鼓,突然说:“剑断了才好重铸,人忘了才好重生。”我当时正打着盹,顺口回他一句:“那你干脆把自己砸了炼新剑得了。”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把瓜子壳吐我脸上。
现在想来,哪有什么疯话?全是埋好的线头。
正想着,十万大山方向传来一声哭。
不是嚎,也不是叫,就是一声清亮的婴啼,穿透夜风,直直撞进耳朵里。我左耳铜钱依旧冰凉,一点杀意都没沾。这哭声干净得很,像刚洗过的布,晾在晨光里。
“不是劫,”我自言自语,“是缘。”
就在这时,账本里传出声音。
不是从前那种断断续续的灵音,也不是夹层里的低语,而是实实在在、温润如常人的一句话:
“老道士的棋还没下完呢。”
我一怔。
下一瞬,青衫身影从月光里凝出来,站在井边,手里托着算盘,右眼半片琉璃镜流转星河。是他,司徒明,可又不像从前那个总拿戒尺敲我脑门的账房先生。
他抬手,轻轻敲了三下算盘。
叮、叮、叮。
正是每天卯时准时把我敲醒的暗号。
“你以为他是躲你?”他笑,“他是在等你走到这一步,才敢让我说出来。”
我没吭声。喉咙有点堵。
他把算盘递过来:“带着它。不是为了算账,是为了记住——你曾是个打瞌睡的掌柜,不是天生执剑的神。”
我接过算盘,指尖碰到他的手,那一刹,像是碰到了整条星河的源头。冷的,却又滚烫。
“那你呢?”我问,“你要去哪儿?”
他没答,只是退了一步,身影开始淡。星光从他袖口溢出,顺着指尖流向算盘,像潮水归海。
“就像二十年前那样……”他留下最后一句,整个人化作一道星辉,钻进算盘框角,不见了。
我握紧算盘,指节发白。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明白了。
原来他一直都在。不是守着当铺,是守着我——从我会走路起,到今天迈出这一步为止。
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当铺。
门匾还在,写着“无咎斋”三个字,漆都掉了一半。柜台后那张躺椅空着,茶碗倒扣在桌上,碗底还留着圈陈年茶渍。那里曾是我蜷了二十七年的地方,能躺绝不站,能睡绝不醒,连梦都懒得做。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把算盘塞进怀里,账本也收好。没再看井里的七把剑,它们自有归处。迈步往外走,脚步比来时稳得多。
路过门槛时,我停了一下。
不是犹豫,是想起什么。
“这次,”我说,“我要慢慢走。”
话音落,人已出院门。
夜风卷起衣角,远处山影如龙脊拱起,十万大山横亘前方,黑得像一块未开刃的铁。我没有御风而行,也没有召剑踏空,就这么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了大概三十步,耳边忽然响起童谣。
不是谁在唱,是从地底传上来的,微弱,断续,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石头上轻轻刮:
“桃酥甜,桃酥香,当铺收它抵酒账……”
我脚步一顿。
怀里的算盘突然震了一下。
不是警告,是回应。
我继续走。
越往前,那歌声越清晰,还夹着另一道声音——极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像是某把剑,在井底轻轻晃了一下。
然后我听见自己说:
“师父,你藏得够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