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脚踏进镇妖塔门,碎玉还在掌心发烫。
塔内无风,可那面悬在正中的古铜镜却像泡在水里,镜面涟漪一圈圈荡开。我本想绕过去,可眼角一扫,整个人钉在原地——
镜中映着我。
我穿着玄色短打,左手握着七柄锈剑中最长的那把,右脚前踏半步,剑尖正从赵无锋胸口穿出。他跪在地上,黑甲裂成蛛网,右手还保持着拔剑的姿势,头微微仰起,眼神没怒意,反倒像是松了口气。
画面一闪即逝,镜面恢复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光线晃了一下。
但我没动。
不是怕,是算账的人见不得假数。这影像太真,连我袖口那道被桃酥渣蹭出的油痕都一模一样——那点油渍还是昨儿啃完师父留下的半块残渣时沾上的。
“你看见了?”赵无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喘得像跑了三十里山路。
我没回头:“你心口那伤,是自己捅的吧?”
他冷笑一声,大步上前,站到我旁边抬头看镜:“千军万马里死过八回,刀山火海趟过三遭,最后一回是拿令牌扎进自己胸口破心魔……可那一剑,不是你砍的。”
“但这次会是。”我说。
他猛地扭头看我,罗盘指针在他怀里嗡嗡震响,像是要挣脱锁链跳出来。
“你要杀我?”他嗓音压低,却不急,“就为了应个镜子做的梦?”
“镜不撒谎。”我伸手摸向镜缘,指尖触到冰凉铜面的瞬间,一股细流顺着经脉往上爬,直冲识海,“撒谎的是人,是你我这种记不住昨天晚饭吃了几筷子菜的蠢货。”
话音落,镜面又动。
还是那个画面,可角度变了——这一回,我看得清楚,自己出剑时,眼睛是闭着的。像是明知不该,却又不得不为。
赵无锋盯着看了三息,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
“好啊!”他一把撕开胸前铠甲,露出心口那道老疤,“那你现在就来!省得等什么天命注定,让我死在自个兄弟手里,总好过被妖魂夺舍当狗使!”
他说着抬手就要拔剑。
我侧身一拦,胳膊撞上他肩甲,发出闷响。
“你劈了它,咱们就真成仇人了。”我盯着镜面,“可你若信我,就别碰兵器——至少在这塔里不行。”
他顿住,喘着粗气瞪我,良久,缓缓松手。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命了?”他问。
“我不信。”我退后三步,从怀里掏出那半片桃酥残渣,轻轻贴在镜背,“我是掌柜的,只认真凭实据。”
焦糖味刚散开一丝,镜背突然浮现刻痕。
四个字:**战神神魂,三日必灭**。
字体歪斜,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边缘带着干涸的暗红,闻起来有股烧纸混着铁锈的味儿。
赵无锋凑近看了一眼,脸色变了:“这字……像镇魂司最老的卷宗笔迹。”
“不是卷宗。”我收回桃酥,“是我师父写账时的落款习惯——‘灭’字最后一捺总拖得特别长,像算珠滑出了格。”
话刚说完,腰间归墟剑猛然一震,锵然出鞘半尺,剑尖笔直指向西北方。
几乎同时,赵无锋怀里的罗盘“咔”地一声,指针纹丝不动,可盘面裂了一道缝,渗出黑血般的液体。
两人对视一眼。
不用说话也明白——这不是巧合,是催命符。
“有人不想让我们慢悠悠喝茶算利息。”我按住剑柄,将它压回鞘中,“连剑都知道该往哪走。”
赵无锋抹了把罗盘上的黑液,冷哼:“那就走西北,先把这破镜子砸了祭旗。”
“等等。”我抬手拦他。
空气中浮出一道青影。
司徒明站在三步外,青衫依旧齐整,半片琉璃镜遮着右眼,可那镜片已经碎成蛛网,星河纹路黯淡如将熄的炭火。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去三十三重天……那里有……你师父没说完的话。”
“你说清楚点!”我往前一步,“什么叫没说完?他是死是活?桃酥到底什么意思?”
他没答,反而抬起手,指向铜镜。
下一瞬,镜面爆发出幽黑光芒,像一张嘴猛地张开,直接吞向他的残影。
“司徒!”我扑上去抓,只捞到一缕星尘,沾在指尖像烧过的灰,一搓就没了。
塔内重归寂静。
赵无锋沉默片刻,低声问:“他……彻底没了?”
我摊开手掌,看着那点灰烬被风吹散。
“没说完的账,就得由我还。”我把最后一点桃酥渣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去,“他爱吃焦边,我也得学着点。”
赵无锋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真打算去三十三重天?那是天规禁地,进去的人,没一个活着走出来讲过故事。”
“我不是去讲故事的。”我走到塔中央,抬头望向穹顶的小窗,“我是去改账的——把被人写死的名字,一笔一笔划掉。”
归墟剑在我背后轻颤,像是赞同,又像是提醒。
窗外天色渐暗,血月尚未升起,可我已经能感觉到空气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味,像是旧伤口又裂了口子。
赵无锋靠着柱子坐下,罗盘放在膝上,指针依旧死死钉着西北。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他忽然说。
“记得。”我靠在铜镜旁的石台上,“你在当铺门口追贼,把我的招牌踹塌了半边。”
“你说赔钱,开价三枚铜板。”
“你掏不出来,我就让你抄了三天账。”
他咧嘴一笑:“结果你发现我字写得比你还工整,干脆赖着不走了。”
“后来才知道,你是故意的。”我瞥他一眼,“算盘都拨不利索的人,能写出那种楷书?”
他没否认,只是低头摩挲罗盘裂缝:“我要是告诉你,那天是有人指引我去找你呢?”
“谁?”
“不知道。”他摇头,“梦里有个穿木腿的老头,站在我坟头说:‘去赊账,别怕欠条。’”
我怔了一下。
随即笑出声。
“老头口味重,就爱给人塞桃酥。”
话音未落,归墟剑突然剧烈震动,整柄剑嗡鸣不止,剑鞘炸开一道裂痕。
我猛地转身,看向铜镜。
镜面再次泛起波光,可这次映出的不是未来画面——
是一个人影。
盘坐在三十三重天最高处,背对我们,披着破旧道袍,右腿空荡荡地晃着。
手中拿着一块焦边桃酥,正一点点往嘴里送。
他吃得很慢,像是在等人一起吃完这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