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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的日头斜斜挂在南苑上空,铅灰色云层将阳光绞成细碎的冰碴。周明远趴在枯苇丛里,草叶上凝结的霜花像细碎的玻璃碴,蹭得脸颊生疼。他身上的粗布棉袄浸满馊汗,草帽檐压得几乎遮住眼睛,露出的脖颈被寒风刮得泛起皲裂的血痕。手里的镰刀看似随意搭在膝头,刀刃却始终对着粮库西北角那片扭曲的铁丝网 —— 那里是徐金戈情报里标注的 \"盲区\",每到换岗间隙就会出现三分钟警戒真空,此刻正有冰棱顺着铁丝往下滴落。

青砖围墙足有两丈三尺高,墙头上缠绕的铁丝网浸过桐油,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油光。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座岗楼,探照灯的光柱如同游弋的银蛇,扫过地面时惊起几只蜷缩的田鼠。周明远数着岗楼里日军的换岗节奏,指甲无意识地在衣襟内侧摩挲 —— 那里用藏青色丝线绣着繁复的牡丹纹样,方景林昨夜送来的布防图就藏在花瓣与枝叶的针脚里,哨兵站位、巡逻路线、暗哨位置,每一处细节都化作刺绣图案。

突然,芦苇丛外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周明远瞳孔骤缩,镰刀瞬间没入泥地,整个人像泥鳅般滑进土沟深处。透过苇秆缝隙,他看见肖建彪的几个手下正贴着墙根移动,为首的花猫儿头顶歪戴着狗皮帽子,手里的撬棍还缠着草绳伪装成扁担。他们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其中一人踩断枯枝的声音惊飞了墙头上的乌鸦,扑棱棱的振翅声立刻惊动了岗楼里的日军。

\"八嘎!\" 日语呵斥声混着拉枪栓的金属摩擦声撕裂空气。花猫儿等人慌得跌进雪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苇丛里钻,棉鞋踩碎薄冰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周明远被迫往后缩身,后背却撞上一截冻得梆硬的树桩,腐朽的树皮簌簌掉落。这细微的响动没能逃过日军的耳朵,三颗照明弹拖着橘色尾焰腾空而起,将方圆百米的苇丛照得如同白昼,连草叶上的霜花都在反光。

他扯下草帽甩出老远,露出被冷汗浸透的短发。抓起镰刀割断缠住脚踝的藤蔓时,刀刃在冰层上擦出火星。日军的子弹追着他的影子落在冻土上,溅起的泥块裹着冰碴砸在后背。一颗子弹擦着耳畔飞过,灼热的气浪烫得耳廓发麻,恍惚间竟闻到自己皮肉焦糊的味道。他知道肖建彪这群人不仅毁了精心策划的行动,更把他逼进了九死一生的绝境。

老槐树下的积雪里,还留着昨夜用石子摆成的北斗七星。周明远一脚踢散记号,指尖触到树洞里用油纸包裹的硬物 —— 那是徐金戈提前藏好的塑性炸药与导火索。拆开油纸时,他摸到炸药表面细密的麻点,这是军统特制的 tNt 混合塑胶,只需半块就能炸开装甲车钢板。他突然想起徐金戈擦拭配枪时的专注模样,那个总说 \"战场上细节决定生死\" 的黄埔生,此刻倒成了他唯一的生机。

远处传来日军犬吠与花猫儿的求饶声。周明远将炸药分成三捆,用麻绳紧紧系在腰间,麻绳粗糙的质感隔着棉袄勒进皮肉。粮库后门停着两辆军用卡车,车头水箱冒着白汽,几个日军正用刺刀戳着车夫的脊梁,催促他加快装粮速度。他注意到卡车旁锈迹斑斑的配电箱,铜质锁扣上还挂着去年中秋留下的祈福红绸 —— 这正是布防图上标注的 \"命脉\",只要炸毁这里,粮库的照明、通讯与警报系统就会全部瘫痪。

摸出怀里的短刀时,周明远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绳。这是父亲留给他的防身用具,刀刃被他在青石上磨了十七遍,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蓝光。趁着日军转身训斥车夫的瞬间,他像狸猫般窜到配电箱后,短刀插入锁孔的刹那,风突然转向,裹挟着岗楼里飘来的清酒味道 —— 那是他熟悉的 \"月桂冠\" 牌清酒,和三个月前在梅机关窃听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就在刀刃划开锁扣的瞬间,衣袋里的铜哨突然硌得胸口发疼。那是方景林用城隍庙抽签筒改制的联络器,内壁刻着《孙子兵法》的箴言。按照约定,遇到绝境就吹三声长哨,城外的游击队会不顾一切前来接应。但此刻日军的脚步声已经逼近,他能听见军靴踩碎冰块的脆响,还有刺刀挑开苇丛的沙沙声。

周明远将炸药贴在配电箱内壁,用牙齿咬断导火索,火星溅在冻僵的指尖上竟毫无知觉。设定五分钟引信时,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教他编中国结的场景,此刻缠绕导火索的手法,竟与编盘长结时如出一辙。另一捆炸药塞进仓库铁门缝隙时,他注意到门轴处结着冰棱,那是徐金戈情报里特意标注的弱点 —— 经年累月缺乏润滑的铸铁门轴,在炸药冲击下会像枯枝般折断。

\"谁在那里!\" 日语喝问声带着浓重的大阪口音。周明远旋身挥刀,短刀精准刺入对方膝盖骨内侧,温热的鲜血溅在他冻得发紫的手背上。趁着日军倒地哀嚎,他点燃引信,火花在暮色中划出橙红色弧线。转身钻进排水渠时,裤脚被冰棱划破,冷风灌进伤口,却比不过身后爆炸声震得耳膜生疼。

黑暗中的粮库如同被戳破的蜂巢。周明远借着探照灯熄灭的瞬间,摸到弹药库外墙。墙根处的积雪里埋着几块青砖,这是他昨夜做的标记。正要放置炸药时,一阵戏腔突然穿透枪声:\"力拔山兮气盖世......\" 那是《霸王别姬》的西皮二六,虽被寒风撕得支离破碎,却带着程蝶衣特有的水磨腔韵味。

抬眼望去,土坡上站着个穿蟒袍的戏子,马鞭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几个日军正举着酒壶喝彩,却没发现戏子每次唱到 \"盖世\" 二字,马鞭都会指向弹药库通风口。周明远浑身血液瞬间沸腾 —— 那是段小楼,是他在火车站爆炸案中并肩作战的伙伴,此刻正用最危险的方式为他传递信号。

引信燃烧的 \"滋滋\" 声与戏腔混在一起,日军的鼓掌声成了天然的掩护。周明远最后看了眼段小楼,对方甩袖时露出腕间的银镯,那是他们约定的 \"平安\" 暗号。转身狂奔的刹那,他听见段小楼拔高的唱腔:\"虞兮虞兮奈若何 ——\" 尾音未落,身后已炸开惊天动地的轰鸣。

蘑菇云腾空而起时,周明远被气浪掀翻在雪地里。他看见粮仓屋顶像纸片般飞散,燃烧的粮食如金色流星坠落,日军的钢盔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远处,段小楼扯下戏服玉带缠住日军脖颈,水袖翻飞间竟比真刀真枪更凌厉。戏服下摆被气浪掀起,在火光中宛如霸王的赤色披风。

树林边缘,徐金戈的自行车铃铛轻响。\"方景林在正阳门制造了三起爆炸,\" 徐金戈扔来件带补丁的棉袍,\"肖建彪的人全招了,现在全城戒严。\" 周明远裹紧棉袍时,摸到内袋里的铜哨,突然想起段小楼最后那句唱腔。远处广和楼方向传来隐约的锣鼓声,程蝶衣的《思凡》唱段穿透晨雾,在这个即将破晓的寒夜里,竟与自行车铃铛、爆炸声共同谱成一曲乱世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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