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亭。
柳色已残,西风正紧。
阳光虽好,却暖不透人心底的寒意。几辆寻常的乌篷马车静静地停在道旁,车辙深陷,载着的不仅是简单的行囊和御赐的金珠,更载着一段不堪回首的京华烟云,和几个身心俱疲的江湖客。
李寻欢站在最前面的马车旁,一袭半旧的青衫洗得发白,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的伤还在痛,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冰,但比伤口更冷的,是心。京城就像一个大漩涡,卷进去,便难再干净脱身。他只想快点离开,越快越好,回到保定,回到那个只剩下回忆的李园,或许……还能寻回片刻的安宁。
林诗音默默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微凉。她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泓春水,却总藏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色。这忧虑,为他,也为这前途未卜的归途。
龙啸云正指挥着几个健仆将几只沉甸甸的箱子搬上后面的大车,嗓门洪亮,仿佛要驱散这离别的沉闷:“手脚都利索点!这鬼地方,俺老龙一天也不想多待!早点回保定,俺请你小子喝最烈的烧刀子!” 他用力拍了拍一个仆役的肩膀,那仆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龙啸云却哈哈大笑,仿佛又恢复了那个豪气干云的“侠义剑”。只是他转身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却未逃过李寻欢的眼睛。
谢颜已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裙,脸上用了些手段,掩去了那惊世的容颜,像个寻常的农家媳妇,只有那双眼睛,流转间偶尔闪过的精光,显露出她的不凡。她远远站着,似在欣赏道旁枯黄的野草,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狐影门的暗桩,早已散入四周的树林田埂,如一张无形的网,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连躺在特制软轿里的影十三,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昏迷中眉头紧锁,呼吸急促了几分。
一切都准备停当,只待启程。
李寻欢最后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如同巨兽般盘踞在地平线上的京城轮廓,轻轻叹了口气,准备登车。
就在此时——
“嘚嘚嘚……嘚嘚嘚……”
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自官道尽头猛地炸响!来势极快,如同擂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龙啸云笑声戛然而止,霍然转身,手已按上剑柄,浓眉倒竖:“好快的马!好强的蹄劲!”
谢颜身影微动,已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拦在了李寻欢和林诗音身前,目光锐利如刀,射向尘土扬起之处。
只见一骑如雪,破开烟尘,疯了一般冲来!马是千里挑一的神骏,此刻却口吐白沫,浑身汗湿,显然已力竭。马上之人,一身白衣沾染了尘土与点点暗红,鬓发散乱,脸色苍白,正是本该在千里之外追杀幽冥鬼姥的——
汪小闲!
“师父!”李寻欢心头猛地一沉,迎上几步。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狼狈的模样!汪小闲的武功已臻化境,天下能让他如此疲惫的人,屈指可数。
“希津津——” 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嘶,前蹄软倒,竟将背上的主人掀了下来。
汪小闲飘身落地,脚步一个踉跄,竟有些虚浮。他稳住身形,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李寻欢脸上,那总是平静如古井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东西。
“寻欢,”他开口,声音沙哑急促,“走不了了。”
众人色变。
“汪前辈,出了什么事?”龙啸云抢着问道,“那老妖婆……”
“被她逃了。”汪小闲的声音低沉,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
“什么?!”龙啸云虎目圆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您老的武功,竟让那幽冥鬼姥跑了?”
谢颜秀眉紧蹙,林诗音下意识地抓紧了李寻欢的衣袖,软轿中的影十三也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汪小闲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懊恼,更多的却是凛冽的寒意:“那妖妇的狡诈,远超预估。她并非一味逃窜,而是将吾引至西山一处极险的绝地——‘百鬼窟’。那里不仅有她早已布下的重重机关陷阱,更有三名武功诡奇、不似中原路数的金刚门长老接应。”
他顿了顿,似在回忆那场恶战:“她手中那‘黄泉引魂铃’,邪异非常,铃声不仅能扰人心神,产生无尽幻象,竟还能驱使洞中毒虫猛兽,防不胜防。吾虽倾尽全力,重创于她,毁了她半身功力,却也被其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那邪术,最终遁入窟底暗河,失去踪迹。”
气氛瞬间凝固。幽冥鬼姥未死,便是心腹大患!
汪小闲喘息稍定,目光更沉:“而且,在追击途中,吾于一处隘口,截获了她放出与外界联络的一只信鸽。”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纤细竹管,递向李寻欢。竹管密封,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鸽信在此,其上密语,吾已强行破解部分。”汪小闲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信中提及……‘轮回盘’!”
轮回盘!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冰冷的闪电,劈入众人耳中。
李寻欢接过竹管,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他记得这个名字,在凝香殿搜查曹宏密信时,曾隐约见过,却不知其详。
“信上说什么?”李寻欢沉声问。
汪小闲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道:“信中所言,‘轮回盘’并非寻常宝物,似与一种古老的秘术或仪式相关,关乎……气运转移,乃至江山社稷之更迭。金刚门寻找此物,绝非为了金银财帛,其所图……恐是倾覆天下之大计!”
他看向李寻欢,眼神锐利如刀:“幽冥鬼姥此番逃脱,必定会不顾一切,加紧进行此事。京城……乃至这整个天下,恐将再起波澜,比宫变更凶险十倍的波澜!”
空气仿佛结了冰。
刚刚看到的归隐田园的平静曙光,瞬间被来自西域的、更浓重、更诡异的乌云彻底笼罩。幽冥鬼姥未除,又添“轮回盘”之谜,危机非但未曾解除,反而像无底的深渊,显露出更幽暗的入口。
李寻欢握着那冰冷的竹管,仿佛握着一块寒冰,又仿佛握着一团即将引爆的火焰。他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风暴,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座巨大的京城轮廓,眼神复杂难明。归途?哪里还有坦荡的归途?
一场新的、更加诡谲莫测、更加凶险万分的征程,已然不由分说,摆在了他的面前。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都已由不得他选择。
风更紧了,吹动道旁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为这未卜的前路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