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雪从后晌开始下，到了傍晚，整个赵家沟已是一片素白。村东头的老槐树挂满了冰凌，在渐暗的天光里闪着幽微的光。
赵老六揣着袖子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远处连绵的银装山峦，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家那头最健壮的黄牛已经病了两天，不吃不喝，就卧在圈里喘粗气。请了镇上的兽医来看，说是寒邪入体，开了几副药灌下去，不见半点起色。
“六哥，还瞅啥呢？天冷，进屋吧。”媳妇秀芹在屋里喊他。
赵老六没动弹，心里琢磨着事儿。这牛要是没了，开春耕地可就麻烦了。买一头新牛少说也得四五千，对于他这个刚盖完新房的家庭来说，不是小数目。
“我去趟四叔家。”赵老六突然转身对屋里喊了一声，也不等回应，就踩着积雪往村西头走去。
赵四叔是赵家沟最年长的老人，肚子里装满了老辈人传下来的各种方子办法。村里人遇上什么邪门事儿，都爱找他讨个主意。
赵老六到的时候，四叔正坐在炕头上抽旱烟。听明白来意后，老人眯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
“兽医看不好的牲口，怕是冲撞了什么东西。”四叔终于开口，烟圈在昏暗的灯光中缓缓上升，“你试试请‘石神’吧。”
“石神？”赵老六从没听过这名号。
“就是村后山那块人形石头。老辈人说它有灵性，能驱邪治病，但请它得按规矩来，不然...”四叔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赵老六一眼。
按照四叔的交代，请石神必须在午夜子时，只能一人前往。要带三样供品：一碗新米，一块红布，一盅自家酿的高粱酒。到了石神跟前，要先把红布披在石头上，然后摆上米和酒，心里默念所求之事。完事后不能回头，径直回家。若是应验，三日后再去还愿。
赵老六心里直打鼓，但想到卧病不起的黄牛，还是硬着头皮应下了。
夜里十一点多，赵家沟已万籁俱寂，只有雪花仍在簌簌地落。赵老六揣着供品，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走去。
雪夜里的山路不好走，手电光在雪幕中只能照出几步远。光柱扫过之处，雪花如飞蛾般乱舞。四周静得可怕，连往常夜间的风声都听不见，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雪捂住了嘴巴。
赵老六心里发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那块人形石立在半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村里人叫它“望人石”，从某个角度看去，真像个眺望远方的老人。老六从小就知道这块石头，却从没听说它有什么灵异。
到了地方，赵老六按四叔说的，先把红布披在石头肩上，然后摆好米和酒。他对着石头拜了拜，心里默念着求石神治好家里的黄牛。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就往回走，牢记着四叔“不能回头”的嘱咐。
可是走到半路，赵老六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好像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脚步声也停了。
也许是错觉，赵老六安慰自己，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咯吱，咯吱，踩在雪地上，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赵老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回头看看，又想起四叔的警告，只好硬着头皮加快脚步。
后面的脚步声也加快了，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
赵老六吓得几乎要跑起来，就在这时，他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在雪地里。手电筒脱手飞了出去，滚了几圈，灭了。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赵老六慌忙爬起来，摸索着找到手电，拍打了几下，灯却不亮了。他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屏息听着周围的动静。
那脚步声消失了。
他稍稍松了口气，试图辨别回家的方向。雪还在下，天地间一片混沌，连个参照物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他隐约看见前方有个黑影，像是个人形。
“谁在那儿？”赵老六颤声问道。
黑影没有回应，也不动弹。
赵老六犹豫了一下，慢慢朝黑影走去。说不定是村里人呢，他想。
可是越走近，越觉得那影子不像真人。走到跟前，他才骇然发现，那竟是披着他那块红布的望人石！
赵老六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见村里的灯火。他一口气跑回家，砰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
“咋了？见鬼了？”秀芹被吵醒，从里屋出来，看见丈夫脸色苍白，浑身是雪，不由得吓了一跳。
赵老六摆摆手，话都说不出来，只顾喘气。
这一夜，赵老六没合眼。天刚蒙蒙亮，他就迫不及待地去牛圈查看。
黄牛居然站起来了，正在吃草料，见主人来，还“哞”地叫了一声，精神头明显好了许多。
赵老六又惊又喜，但想起昨晚的经历，心里又惴惴不安。
接下来的两天，黄牛完全康复了，能吃能喝，比生病前还有精神。赵老六却高兴不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先是家里的小物件老是莫名其妙地移位。秀芹的梳子明明放在窗台上，一会儿功夫就跑到了饭桌上；老六的烟袋挂在墙上，转眼就出现在门槛边。
秀芹嘀咕了几句，也没太在意。农村人家，东西乱放是常有事。
第三天早上，赵老六起来发现，院门大开着。他清楚地记得昨晚是闩好了的。检查了一番，没丢任何东西，只是院角的柴堆似乎被人动过，几根木柴散落在地上。
“是不是黄鼠狼来偷鸡了？”秀芹猜测道。但鸡窝里的鸡一只没少，也没什么挣扎痕迹。
赵老六心里明白，这恐怕与请石神有关。今天是约定还愿的日子，他不得不去四叔家再讨个主意。
四叔听他说完，眉头越皱越紧。
“你当时回头了？”四叔问。
“没回头，就是摔了一跤，手电灭了，然后那石头就...”赵老六不敢说下去。
四叔叹了口气：“石神这是跟你回家了。它治好了你的牛，但要的报酬不止那点供品。”
赵老六顿时慌了：“那咋办？”
“今晚必须去还愿，加倍的供品。我教你一段话，你到了那儿就念，求石神回原位。”四叔说着，又叮嘱了一番。
这一次，赵老六准备得更周全。不仅带了双份的米、布和酒，还特意检查了手电筒，换了新电池。
子时将至，赵老六再次踏上去后山的路。雪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照得雪地泛着幽幽蓝光。四周比上次更静，连一声鸟鸣虫叫都听不见。
快到望人石时，赵老六猛地停住了脚步——石头前面，竟然站着个人影！
他吓得差点转身就跑，但想起四叔的交代，还是硬着头皮慢慢靠近。
那人影一动不动，似乎没发现他的到来。走到一定距离，赵老六才看清，那是个穿着旧式棉袄的老人，背对着他，面朝石头站着。
“哪位爷们儿？”赵老六试探着问。
那人不应，也不回头。
赵老六心里发毛，不敢再上前，就站在原地又喊了一声：“我是赵家沟的赵老六，来给石神还愿的。”
这时，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月光下，赵老六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不出什么表情。最让他心惊的是，老人身上披着的，正是他三天前留在石头上的那块红布！
“石神...”赵老六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老人抬起一只手，指向赵老六带来的供品。赵老六会意，赶紧上前摆好东西，然后按照四叔教的念道：“石神石神，有劳尊驾，今备薄礼，双倍奉上，求您归位，保我安宁。”
念完，他低头不敢看那老人。
等了半晌，没动静。赵老六悄悄抬眼，发现那老人不知何时已经面对石头站着了，就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赵老六不敢多留，转身就走。这一次，他强忍着没有回头，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似乎恢复了正常。物件不再莫名其妙地移位，院门也不再无故开启。赵老六渐渐放下心来，以为事情过去了。
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年货。秀芹在厨房蒸年糕，老六在院里劈柴。黄牛在圈里悠闲地反刍，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祥和。
傍晚时分，赵老六的小儿子铁柱从外面玩回来，手里拿着个东西。
“爹，你看我捡了个啥？”铁柱献宝似的举起一块暗红色的石头，那石头光滑细腻，在夕阳下泛着微妙的光泽。
赵老六接过石头，心里咯噔一下。这石头触手生温，不像寻常山石冰凉，而且形状奇特，像是个缩微的人形。
“哪儿捡的？”老六急忙问。
“就在院门口的路上。”铁柱说，“好看不？我放屋里摆着。”
“不行！”赵老六脱口而出，声音之大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缓和语气补充道：“路上的东西不知来历，别往家里捡。扔了吧。”
铁柱不情愿地咕哝了几句，但还是听话地把石头扔回了路边。
晚饭时分，一家人围坐吃饭时，赵老六注意到秀芹手腕上多了个红色的镯子。
“哪来的镯子？”他问。
秀芹举起手晃了晃：“好看不？下午在院角捡的，像是红玉的，就戴上了。”
赵老六心里又是一沉。他仔细看那镯子，颜色与那红布、红石一模一样。
“取下来！”他厉声道，“这来路不明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戴！”
秀芹被丈夫的反应吓了一跳，委屈地说：“咋了？捡个镯子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让你取就取！”赵老六伸手要去拽那镯子。
就在这时，桌上的煤油灯突然晃了一下，火焰蹿高又落下，屋里光影乱颤。所有人都愣住了。
铁柱突然指着窗外：“爹，外面有人！”
赵老六转头看去，只见院门外隐约有个黑影，像是个人站在那里朝里望。他心中一凛，抓起手电就冲了出去。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雪地反射着冷光。赵老六四下照了照，发现雪地上连个脚印都没有。
回到屋里，秀芹已经取下了镯子，脸色苍白地放在桌上。铁柱躲在她身后，不敢出声。
那一夜，赵家无人安眠。
第二天，赵老六早早地又去了四叔家。听完叙述，四叔摇头叹气：“石神这是认准你家了。它不想走。”
“为啥偏偏是我家？”赵老六又怕又恼。
四叔沉吟片刻：“可能跟你家新盖房有关。你那房基，是不是动过后山的土？”
赵老六心里一惊。确实，盖房时缺土方，他从后山拉了几车土，就在望人石不远的地方。
“这可糟了，”四叔说，“石神觉得你冒犯了它的地界，又请了它，它这就赖上你了。得送大愿才行。”
所谓送大愿，是比还愿更隆重的仪式。不仅要备更多供品，还要心诚念咒，恳请石神归位。
除夕这天，赵老六天没亮就起身准备。他按四叔吩咐，备了五谷、三色布、五盅酒，一把新打的铁锹，还有那镯子。
“这次我跟你一起去。”四叔说，“石神不好送，得有个懂行的压阵。”
子夜时分，一老一少两人踏雪上山。四叔一路沉默，只是偶尔停下来听听动静。
快到望人石时，四叔突然拉住赵老六，示意他噤声。
前方，望人石周围似乎有微光闪烁，像是萤火虫，但大冬天的哪来的萤火虫？
两人慢慢靠近，那微光又不见了。石头静静地立在老地方，上面积雪未融，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四叔让赵老六摆好供品，自己则围着石头走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他接过铁锹，在石头东侧挖了个小坑，把镯子埋了，示意赵老六将一盅酒倒入坑中。
“石神石神，天地灵根，受我供奉，归你本位...”四叔朗声念诵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突然刮过，吹得四周树木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赵老六打了个寒颤，觉得那风冷得刺骨。
四叔面不改色，继续念诵。念完一段，他让赵老六跟着重复。
赵老六刚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牛叫——是他家黄牛的叫声！这深更半夜，牛怎么会叫？而且声音似乎是从后山更深处传来的？
四叔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
仪式进行到最后，四叔让赵老六跪在石前磕三个头。赵老六依言照做，当他磕完最后一个头起身时，瞥见石头后面似乎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完了，回家吧。”四叔说，“这次应该成了。”
回去的路上，四叔告诉赵老六，石神这类地灵，通常不愿离开自己的地盘，但只要诚心送愿，一般都会回去。之所以缠上赵家，可能是因为赵老六动土犯了忌讳，又请神上门，给了它由头。
“它真要害人吗？”赵老六问。
四叔摇摇头：“地灵不害人，只是依着本性行事。它觉得你那院子也是它的地盘了，就会常去看看。久了对人不好，会吸人精气。”
回到家已是凌晨，秀芹和铁柱都没睡，等着他们。见两人回来，秀芹忙问怎么样。
“应该送走了。”赵老六安慰道。
这个除夕夜，赵家过得忐忑不安。但一夜过去，再无怪事发生。第二天大年初一，阳光明媚，雪地金灿，是个好兆头。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赵老六渐渐放下心来，以为石神真的回去了。
正月初五早上，赵老六被秀芹的惊呼吵醒。
“当家的，快来看！”秀芹的声音从院里传来。
赵老六急忙披衣下炕，跑到院里。顺秀芹指的方向看去，他顿时呆住了——院门口的雪地上，赫然印着一串脚印！那脚印从远处而来，到院门口绕了一圈，又往回走去。
更让人心惊的是，那脚印分明是石头的形状，像是有人用石脚在雪地上行走留下的痕迹！
赵老六顺着脚印望去，只见那串石脚印一路延伸，消失在通往的后山的方向......
黄昏时分，赵老六站在院门口，望着远处暮色中的山峦。雪地反射着夕阳的余晖，整个世界仿佛被笼罩在一层金色的薄纱中。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年节的饭菜香。
这宁静的乡村冬日美景，此刻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那些看不见的、无法理解的力量，就潜藏在这看似平常的山野之间，与人的生活仅一线之隔。
他想起四叔说的话：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敬畏之心，不可无；执着之念，不可有。
赵老六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转身回院，轻轻掩上了门。
世间许多事，正如这山村冬日的暮色，明明灭灭，真真假假，最终都融于一片苍茫之中，唯有生活依旧继续，在敬畏与坦然之间，找到那微妙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