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苏妩沉浸在对病历和护理记录的学习中，偶尔在赵姐的指导下尝试测量了几位病人的生命体征，动作从生涩逐渐变得熟练。她学习能力极强，几乎过目不忘，加上刻意表现的认真和谦逊，倒是让原本因她“关系户”身份而有些疏离的几位资深护士态度缓和了不少。
墙上的时钟指向五点，临近下班时间。
苏妩正在整理桌面，准备交接班，忽然，顾衡放在护士站台面上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他正在电脑前审核最后一份医嘱，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拿起手机，接通。
“老师。”他声音依旧平淡，但苏妩敏锐地听出了一丝不同于对待同事和患者的、极细微的敬重。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顾衡沉默地听着，偶尔回应一声“嗯”、“好”。
“……吃饭？”他重复了一下关键词，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今天可能……”
话没说完，似乎被对面打断了。
顾衡顿了几秒，目光似乎无意地朝苏妩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很快又移开。他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好吧。”他最终应道，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知道了。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他将手机放回口袋，继续处理电脑上的医嘱，仿佛刚才那通电话只是个小插曲。
几分钟后，他保存文件，关闭系统，站起身。
护士站里其他护士也陆续准备下班。
顾衡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刚刚站起身的苏妩身上。
“苏护士。”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清晰听到。
一时间，周围几位护士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带着些许好奇。顾医生主动找人，尤其是找一位新来的、年轻漂亮的女实习生，这可是极少见的情况。
苏妩心下微动，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疑惑，快步走过去：“顾老师，您找我？”
顾衡看着她，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公事公办的口吻：“苏教授打电话来，让你今晚回家吃饭。”
苏妩眨了眨眼，像是没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关联。回家吃饭？为什么由他来转达？
顾衡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解释了这略显古怪的指令：“我正好也要过去。他让我……顺便带你一起。”
原来如此。是爸爸直接给顾衡打了电话，让他捎上自己。
苏妩立刻露出恍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微微低下头：“啊，好的，谢谢顾老师。麻烦您了。”
“不麻烦。”顾衡的语气听不出丝毫觉得麻烦或者不麻烦的真实情绪，只是陈述事实，“收拾一下，五分钟后，地下车库A区见我。”
“是，顾老师。”苏妩乖巧应下。
顾衡不再多言，转身率先离开，走向医生专用电梯。
他一走，旁边的赵姐就凑过来，小声笑道：“小苏，可以啊，第一天就让顾医生当司机了？”
苏妩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连忙摆手，声音软糯带着窘迫：“赵姐你别取笑我了，是我爸爸……苏教授直接给顾老师打的电话，顾老师只是没办法……”
她这副急于撇清、又羞又怯的模样，恰到好处地符合了一个刚来第一天就怕给严厉导师添麻烦的实习生形象。
赵姐了然地笑笑：“知道知道，开个玩笑。快去吧，别让顾医生等。”
苏妩点点头，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同事道别，走向员工电梯。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苏妩按下电梯按钮，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冰冷的医院环境之外，密闭的汽车空间，以及有着“父亲”这层缓冲关系的家庭晚餐……
顾医生，我们之间的“非工作”交集，似乎比预想中来得更快呢。
她很好奇，脱下那身象征绝对权威和距离的白大褂，离开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这位冷冰冰的顾医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地下车库A区光线略显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汽油和尘埃的味道。苏妩找到顾衡那辆黑色的SUV时，他正靠在驾驶座的车门外，低着头看手机。白大褂已经脱下，换上了一件质感很好的深灰色羊绒衫，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冷峻，少了几分工作中的锐利，多了几分沉稳的疏离。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抬手用钥匙解了锁。
“上车。”言简意赅。
“谢谢顾老师。”苏妩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车内非常干净，几乎一尘不染，空气中有一股极淡的、类似雪松的冷冽香氛，和他身上的气息很像，很好闻，冲淡了车库里的浑浊气味。
顾衡坐进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
车子平稳地驶出地下车库，傍晚的光线涌入车内，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下颌线微微绷紧，完全没有要交谈的意思。
密闭的车厢内，安静得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
苏妩微微侧过身，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那双在手术台上稳定精准、换药时轻柔利落的手，此刻随意地搭在深色的方向盘上，骨节清晰，手指修长，有一种冷感的力量美。
她似乎有些好奇地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顾老师的车好干净啊，和我爸爸的车完全不一样。”她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女孩似的天真赞叹，恰到好处，不会令人反感。
顾衡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只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苏妩并不气馁，继续用软糯的声音，仿佛只是随口闲聊：“而且味道也很好闻，像是……雪松的味道？很清爽，不像消毒水，闻久了有点头晕。”
她说着，还下意识地、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像只试探环境的小动物。
这次，顾衡的视线从前方稍微偏转了一瞬，极快地扫了她一眼。女孩歪着头看着车内饰，侧脸线条柔美，长睫微垂，表情纯然，似乎真的只是在评价车内的香氛。
“嗯。”他又应了一声，但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停顿。
甜甜在苏妩脑海里小声尖叫：“有反应！他刚才看你那一眼绝对比看路牌多了0.1秒！”
苏妩心下莞尔，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过犹不及。她重新坐正身体，目光转向窗外流逝的街景，语气变得轻快而自然：“不过还是医院外面的空气更舒服一点。顾老师平时下班会做些什么来放松呢？一直待在医院那么紧张的环境里，会不会很累？”
她这个问题问得既像是晚辈对前辈的关心，又带着点实习生对导师生活的好奇，界限模糊，进退得宜。
顾衡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似乎不太习惯被人问及工作之外的事情，尤其是被一个几乎算得上陌生的年轻女孩问及。
沉默了几秒，就在苏妩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低沉的声音才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习惯了。”
三个字，堵死了所有后续聊天的可能。
苏妩却仿佛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轻轻笑了笑，声音柔媚：“也是，顾老师这么厉害，肯定早就适应了。我还差得远呢，今天光是记那些注意事项和病历，就有点头昏脑涨了。”
她巧妙地示弱，将话题引回自己身上，暗示自己的努力和些许笨拙，满足强者可能存在的指导欲和掌控欲。
果然，顾衡又瞥了她一眼。这次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评估的神色。
“基础工作，熟练就好。”他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虽然依旧是教导的口吻，但比起在医院里纯粹的冰冷命令，似乎稍微软化了一丝丝。
“嗯！我会努力尽快熟练的，不会给顾老师拖后腿。”苏妩立刻表态，声音里充满了决心，像是个受到鼓舞的乖学生。
之后，她不再刻意找话题，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偶尔用余光观察着顾衡。
他开车和他的人一样，平稳、冷静、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变道超车果断利落，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感。
车厢内再次安静下来，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凝固般的沉默，而是流淌着一种微妙而试探后的、暂时的平和。
苏妩唇角弯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车子转过一个弯，驶入一个环境清幽的高档小区。 目的地，快到了。
车子驶入小区，停在一栋单元楼前。
顾衡熄了火，解开安全带，动作利落：“到了。”
“谢谢顾老师。”苏妩也解开安全带，伸手去开车门。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巧合，她侧身时，手臂似乎不经意地轻轻擦过顾衡操作档位的手背。
非常短暂的接触，肌肤相触的瞬间，温热细腻的触感一掠而过。
顾衡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就移开了，仿佛被什么微小的电流刺到。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下颌线似乎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苏妩却像是毫无所觉，已经推开车门下了车，站在车边，微微拢了拢被车内空调吹得有些凉的手臂，仰头看着楼宇门禁，语气带着点自然的依赖：“是这里吗？我有点记不清具体楼号了……”
她的声音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柔软。
顾衡下了车，锁好车门，走到她身边。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极淡的消毒水味，在近距离下更加清晰。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看她，径直上前刷了门禁卡。“嘀”的一声，楼门应声而开。
他拉开门，侧身让出通道，示意她先进。
苏妩弯起眼睛对他笑了笑：“谢谢顾老师。”从他身前走过时，裙摆似乎极其轻微地拂过了他的裤腿，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风。
顾衡的目光低垂，落在她纤细的背影上，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深邃难辨，随即跟上，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那点雪松混合着她身上极淡的、说不出的清甜气息，无声地交织、弥漫。
苏妩站在靠里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看着光可鉴人的电梯门映出的两人身影。他很高，她只到他肩膀的位置，身影被他完全笼罩其中，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与压迫感并存。
她忽然小声开口，打破了电梯上升的微噪：“顾老师……”
“嗯？”顾衡的回应几乎是立刻的，虽然音调依旧平淡。
“我爸爸他……平时在医院，是不是很严肃？有点担心等下吃饭会拘谨。”她抬起头，从电梯门的反射里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晚辈的不安和求助意味。这个问题既关乎苏教授，又将他和她拉到了同一个“晚辈”的微妙立场上。
顾衡的目光在电梯门的反射里与她的相遇了一瞬，随即移开，看向不断跳动的数字。
“老师私下很随和。”他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似乎是想宽慰她的那点“不安”，“不必紧张。”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比起在医院里的纯粹命令，多了点人情味。
“真的吗？那就好。”苏妩像是松了口气，唇角弯起，笑容明媚，电梯内的光线似乎都亮了几分，“有顾老师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
她的笑容太过晃眼，带着不自知的娇媚。顾衡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电梯门上，看着那个模糊却动人的笑颜，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叮——”电梯到达楼层，门缓缓打开。
顾衡率先一步跨出电梯，像是要避开那过于逼仄的空间和莫名萦绕的、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这边。”他指了一下方向，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苏妩跟着他，看着他略显急促却依旧挺拔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小狐狸般的笑意。
反应比想象中要明显呢。 虽然依旧克制，但那瞬间的僵硬和躲避，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顾衡走到一扇门前，按下门铃。
门很快被打开，苏教授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来了来了！阿衡，小妩，快进来！”
温暖的灯光和家常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与医院和车里的冷冽截然不同。
苏妩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走了进去。
顾衡跟在后面，在玄关换鞋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正弯腰放包的苏妩。女孩纤细的腰肢和优美的背部曲线在居家温暖的灯光下勾勒出一抹动人的弧度，与医院里那个穿着严谨护士服、认真记笔记的实习生形象微妙地重叠，又截然不同。
他迅速移开视线，脱下外套挂好，镜片后的眼神，比平时更深沉了几分。
甜甜在苏妩脑海里兴奋地打滚：“嗷嗷嗷！他看了他看了！绝对看了不止一秒！心跳加速了有没有！妩妩你太会了！”
苏妩直起身，接过苏夫人递来的茶水，递给身后的顾衡，笑容温婉无害：“顾老师，请喝茶。”
顾衡接过茶杯，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的轻轻碰触。
这一次，两人都没有立刻松开。
微热的茶杯，细腻的指尖，短暂的停留。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无声地擦出了细微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