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等待太久，殿内那层无形的结界再次如水波般荡漾了一下。
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单膝跪地，手中捧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以及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用料明显精致柔软许多的衣裙包裹。来人低垂着头，全程不敢抬眼，气息收敛得如同不存在。
“主上。”暗卫的声音低沉沙哑。
顾衡微一颔首。
暗卫将东西轻轻放在地上，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食物的香气瞬间在清冷的殿内弥漫开来——是烤鸡的焦香、点心的甜腻，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属于市井街巷的热闹味道，与这里的檀香和空寂格格不入。
苏妩眼睛瞬间亮了，像只闻到鱼腥的小猫，立刻扑了过去，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
“哇！”她惊喜地低呼出声，里面不仅有喷香的烤鸡，还有几样精致的糕点和一包糖炒栗子。都是她刚才在心里默默念叨想吃的！
她抓起一只还烫手的鸡腿，转头看向依旧端坐如松的顾衡，声音因为嘴里含着食物而有些含糊：“大师！快来一起吃！好多呢！”
顾衡眼皮都未抬：“不必。”
“要的要的！”苏妩拿着鸡腿蹭到他身边，油乎乎的手差点蹭到他的僧袍，“一个人吃多没意思？大师你尝尝嘛，真的很好吃！佛祖不是也说，众生平等，美食当前，怎能独享？”
她将鸡腿递到他唇边，香气直冲鼻尖。
顾衡眉头蹙起，微微侧头避开：“贫僧不食荤腥。”
“哦对！”苏妩恍然大悟，连忙放下鸡腿，又拿起一块香甜的桂花糕，“那这个！这个是素的！甜甜的，大师你肯定没吃过！尝尝嘛，就一口？”
她举着糕点，眼巴巴地望着他，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宽大的僧袖滑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臂。
顾衡闭着眼，不为所动。
“大师~师父~好师父~”她又开始软磨硬泡，声音甜得发腻，“徒儿一片孝心嘛……你陪我吃一点，就一点点好不好？不然我吃着也不安心……”
她絮絮叨叨，各种歪理层出不穷。
终于，顾衡像是受不了她的魔音贯耳，倏地睁开眼，琉璃眸中带着一丝隐忍的无奈，快得几乎捕捉不到。他看了一眼递到眼前的糕点，又看了一眼她满是期待（和狡黠）的脸，沉默片刻，终是极快地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在那块糕点上极小极快地咬了一口。
如同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可以了。”他重新坐直，声音依旧冷淡，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幻觉。
苏妩却像是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笑得眉眼弯弯，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自己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啊呜咬了一大口，含糊道：“是不是很甜？”
顾衡没有回答，只是重新闭上了眼，喉结却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压下那陌生甜腻的滋味。
苏妩心情大好，风卷残云般将食物扫荡了大半，吃得心满意足，嘴角都沾着糕点屑。
吃完后，她懒洋洋地瘫坐在地上，拍了拍鼓起来的小肚子。
顾衡这时才重新开口，目光扫过那个装着衣裙的包裹：“去将衣物换了。”
苏妩低头扯了扯身上宽大的僧袍，鼻尖萦绕着那股令她安心的冷檀香，眼珠一转，耍赖道：“不要，我就穿这个，挺舒服的。”
穿着他的衣服，就好像时刻被他的气息包裹着，这种感觉……很不错。
顾衡眉头蹙起：“不成体统。”
“这里又没别人~”苏妩毫不在意，反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唔…吃饱了就好困……”
说着，她竟又像没了骨头一样，软软地朝着顾衡偎了过去，习惯性地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带着檀香味的怀里，咕哝道：“大师…借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顾衡身体瞬间僵硬，试图将她推开：“苏妩！”
“不放…”她抱得更紧，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耍无赖的娇蛮，“好困…你身上凉快…舒服……”
他的推拒在她全然的依赖和困意面前显得徒劳无功。
顾衡的手僵在半空，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呼吸很快变得均匀绵长，竟是秒睡了过去。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她清浅的呼吸声和食物残留的淡淡香气。
他垂眸，看着怀中再次熟睡的少女。她穿着他的僧袍，宽大的衣服衬得她愈发娇小，嘴角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糕点渍，睡颜纯真毫无防备，与清醒时那狡黠媚惑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沉默地看了许久许久。
最终，那抬起的手缓缓落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虚虚地环过她的肩背，防止她滑落。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他闭上眼，任由那陌生的、温暖的重量依偎在自己怀里，任由那混合着食物甜香和她自身暖意的气息，一点点侵蚀这千年不变的寂寥佛堂。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怀里的苏妩似乎睡得更沉了，无意识地动了动，寻找更舒服的姿势。
她的脸颊无意识地蹭过他的胸膛，温软的唇瓣恰好印在他僧袍心口的位置。
隔着薄薄的衣料，那柔软而湿润的触感，清晰得如同烙铁！
“！”
顾衡猛地睁开眼！
怀中人温软的身躯紧贴着他，呼吸均匀绵长，那无意间落下的、隔衣的亲吻触感却如同烈焰灼烧，在顾衡心口荡开一圈又一圈剧烈而陌生的涟漪。
他猛地闭上眼，长睫剧烈地颤抖了一瞬，如同被惊扰的蝶翼。喉结上下滚动，试图压下那骤然失控的心绪。
“…………”
心中急速默念静心咒文，每一个梵音都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试图镇压那不该有的躁动。冷冽的檀香气息自他周身微微弥漫开来，试图驱散怀中那扰人心神的暖香和甜腻。
一遍，两遍，三遍……
他强迫自己观想莲台清净，佛光普照，将一切妄念驱除。
良久，那剧烈的心潮才被强行压制下去，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冰冷，只是那冰冷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松动，留下了细微难察的裂痕。
他缓缓睁开眼，琉璃眸底已恢复一贯的沉静，只是比平时更深邃了几分。
不能再任由她如此睡在自己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将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拿开。睡梦中的苏妩不满地蹙了蹙眉，哼唧了一声，反而搂得更紧。
顾衡动作一顿，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和后背，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她轻得惊人，窝在他怀里，像一只依赖主人的猫儿，脑袋无意识地靠在他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抱着她，脚步沉稳地走向偏殿那处简单的床榻。动作尽可能轻缓地将她放在铺着素色薄褥的床上，拉过一旁的薄被，欲要盖在她身上。
就在他俯身，准备直起身离开的刹那——
原本睡得香甜的苏妩仿佛感知到了热源的离去，忽然无意识地伸出手，精准地抓住了他垂落的一截雪白袖摆！
“唔…别走…”她含糊地呓语，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用力一拉！
顾衡毫无防备，正欲起身的力道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拽打断，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竟被她拉得向前一倾，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床榻之上！
虽然他反应极快地用手肘撑住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避免了直接压到她，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变得呼吸可闻。
他撑在她身体上方，能清晰地看到她又长又密的睫毛，感受到她拂过他面颊的温热呼吸。
而罪魁祸首对此毫无所觉，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她顺势一个翻身，如同寻找暖炉的幼兽，手脚并用地滚进了他因倒下而空出的怀里，纤细的手臂再次熟练地环住了他的腰身，脸颊在他胸膛上满足地蹭了蹭，发出一声细微而舒适的喟叹，再次沉沉睡去，甚至发出了更安稳清浅的呼吸声。
“……”
顾衡整个人彻底僵住。
他保持着半撑的姿势，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绷紧如铁石。少女温软的身躯紧密地贴合着他，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那惊人的暖度和曲线清晰无比。她清浅的呼吸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胸膛，带着她独有的甜香，将他整个人牢牢困住。
他低头，看着怀中睡得毫无防备，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笑意的苏妩，那双总是流转着媚惑光芒的狐狸眼此刻安静地闭着，纯真得不可思议。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推不开，挣不脱，仿佛她是他命定的劫数，无论如何避让，最终都会以各种方式缠绕上来。
他试图运力将她震开，又怕伤了她。想要强硬地掰开她的手，看着她那恬静的睡颜，抬起的手却又缓缓放下。
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了那琉璃眸底一声无声的、极其复杂的叹息。
他终是放弃了所有抵抗，缓缓放松了绷紧的身体，任由自己躺下，任由她像八爪鱼一样缠抱着自己。
夜渐深，殿内烛火昏黄，将相拥（被迫）而眠的两人身影投在墙上，交织成一幅暧昧又静谧的图画。
身体的疲惫，一夜未眠的倦意，以及怀中人那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均匀呼吸，如同最轻柔的催眠曲。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一片温暖和寂静之中，一直强撑着的意志力渐渐涣散。
顾衡那总是清明冷澈的琉璃眸，也终于缓缓地、不受控制地闭上。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平稳，与她清浅的呼吸渐渐交融在一起，最终沉入了罕见的、毫无戒备的沉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