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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片刻,西路大军已然压到白河沟辽营之前。只见四角旌旗烈烈迎风,却偏偏大门紧闭,整座营盘死寂无声,仿佛一座空城,又仿佛一头潜伏巨兽,屏息待发。种师道双眉一蹙,缓缓抬起右手。刹那间,数万大军齐齐止步,马嘶声、甲叶声一并湮没,只余风声猎猎。前列的重步兵同时踏前一步,厚重的铁盾如城墙般竖起,将全军牢牢护在身后。盾影之下,弩手早已长箭上弦,引而不发,弓弦绷得笔直,眼眸如鹰隼般紧紧盯住那紧闭的营门,只待帅令一出,便要将漫天箭雨倾泻而下。这一刻,天地仿佛屏住呼吸。

沉默!如同死寂一般的沉默!

寒风凛冽,卷过旌旗,猎猎作响。数万大军压在营前,却见辽军大营里不闻人语,不闻马嘶,不闻锅灶叮当,甚至连伤兵低微的呻吟也无影无踪。该有的声息,全都消失。天地之间,只余下一片令人发毛的静。

种师道眯起双眼,死死盯着营前森列的鹿角拒马、紧闭的营门与高高的箭楼。他的目光仿佛要生生穿透进去,把营盘里每一顶密密麻麻的军帐都看个通透。呼吸渐缓,手指在马鞍上无声地扣着,仿佛整个西路大军的气息都系在他这一呼一吸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只在下一瞬。种师道眼神骤然一冷,右臂猛然自上而下。

“嗡——!”

万弓齐鸣,弦声如雷霆炸响。箭雨瞬间破空,带着低沉呼啸,如蝗虫扑天而落,将面前的一切淹没在黑压压的锋芒之下。

转瞬之间,十轮箭雨如倾盆而下。眼前的一切尽数被射成齑粉:高高悬挂的风灯骤然爆碎,烈烈招展的旌旗被撕裂成碎布,营帐倾倒,草垛、木桶、刀枪靶架尽皆破裂,化作满地狼藉。箭矢仍在簌簌颤抖,仿佛千军万马踏过的余响。

然而,营地之中却依旧空空荡荡,毫无声息。没有哀嚎,没有怒喝,甚至连一匹惊马的嘶鸣都听不见。死寂得诡异,仿佛整座营盘早已化作一片空壳,只留下这一地破碎来迷惑人心。

种师道的眉头深深皱起,低低吐出一声“咦”。他熟知耶律大石,正如耶律大石也熟知他。按理说,契丹铁骑该当嗷嗷扑杀而出,纵使败军如孤狼,也必然要撕咬一口血肉才算尽忠。可如今,却是静悄悄的、仿佛世间从未有过生灵。

“难道——”一种不寒而栗的思绪骤然升起。种师道的双瞳骤然缩紧,如同一根细细的钢针。“他……也学会了隐忍吗!”

想到这里,种师道心头陡然一紧。一个懂得隐忍的耶律大石,远比悍勇更可怕——此人若不除,必将成为宋国的心腹大患!他心念电转,却依旧冷静到冷酷,声音如铁般沉稳:“岳飞!欧阳林!秦岳!秦梓苏——出列!”四人闻令,纵马上前,铠甲轻鸣,刀枪如雪,目光炯炯。

数万兵将屏息注视,那一刻,仿佛整个军阵都压在他们的背影之上。种师道的眼神冰冷至极,声线陡然低沉三分:“你们四人探营。若有一丝风吹草动——立刻回禀,不得有误!”话音落下,他猛然抬首,手中马鞭指向前方,声若霹雳:“其余人等,各自戒备——动!”霎时,军阵轰然应和,铁甲齐振,战马嘶鸣。天地间肃杀之气骤然浓烈,仿佛连风声都为之一滞。

随着种师道一声令下,欧阳林、秦岳、秦梓苏与岳飞四人纵马而出。战马未至拒马之前,四人身影已同时腾空而起,轻盈若猿,迅捷如鹰。脚尖在拒马之上轻轻一点,身躯便似离弦之箭般拔起三丈有余。手掌探出,指尖轻搭营门之梁,再借力一纵,衣袂猎猎,整个人又凌空飞出一丈,竟似长空一掠,稳稳越过高高营门,悄然落入营中。

整个过程不过转瞬,四人身影疾若惊鸿,轻若无物,未发出半点声息。种师道坐在马上,目光死死盯着那高耸的营门。直到亲眼看见四人安然落地,并未触发任何陷阱,他紧握的拳头方才稍稍松开。心头悬着的巨石略微放下,可眸底的寒光却更甚三分。

这四人,一个是他亲传心爱弟子,其余三人则是至亲子侄。若非局势危急、时不我待,他断然不会让他们涉险。可如今——越是这般顺利,越让他心中生出一股压抑的疑虑:“太静了……静得不对!”

岳飞与秦岳两人长枪在手,一左一右,如双壁般守在前方。欧阳林长剑低垂,身形微伏,眼神如鹰隼般警觉四周。秦梓苏右手十三节亮银鞭轻轻盘绕,左手指缝间扣着穿云钢针,寒芒不时闪烁。四人一字排开,却在行进间自然而然形成攻守呼应之势,仿佛一座小小的铁血战阵,森然逼人。

他们的身法轻灵迅捷,掠影穿梭,几乎无声。营盘之内,不论是地上倒扣的铁锅,还是倾倒的刀枪靶架,亦或散乱的草垛,都被逐一探查。偶尔翻开一口大锅,里面残存的汤汁尚带着余温,汤面上还漂浮着未曾完全浸烂的菜叶;草垛间散落的藁草,仿佛才被人翻动过,带着一股未散的热气与牲畜的腥膻气息。

一炷香未尽,四人已将辽军大营自头至尾搜查一遍。然而,偌大的营盘,竟无一丝活气。只在偏僻的角落,发现几堆尚未下毒的粮草,以及几大箱雕饰华美的珠宝。

军营之中,原该有怒马金戈,却只余下这等奢侈珍玩。那种不合时宜的光泽,在空旷与死寂之间,显得愈发诡异。可如今,却空无一人,仿佛转瞬之间整支大军凭空蒸发。

“吱呀——”

辽军营盘的大门在推力下缓缓开启,厚重的木板与铁链摩擦出刺耳的响声,在死寂的风声里格外突兀。欧阳林、秦岳、秦梓苏与岳飞四人快步走出,纵马来到种师道面前。几人的神色间俱带着一丝惊疑与不解,目光闪烁,却又沉稳克制。他们他们齐齐上前几步,单膝一跪,拱手沉声道:“回禀大帅——辽军营盘内并无埋伏……”话音微顿,几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与微微的惊惧,“——却空——无——一——人!”

“什么!”种师道只觉胸口猛然一窒,仿佛被铁拳重重击中,呼吸一瞬间凝滞。他设想过所有的可能:营盘之中机关毒阵层出不穷,辽军血战到底宁死不屈,甚至是耶律大石自杀殉国,凡此种种都没有逃出他的算计,都不足以让他心惊。

唯独这空无一人的营盘——才是最令他心胆皆寒的答案。萧萧寒风中,那面猎猎翻飞的辽国纛旗,犹如在无声冷笑,昭示着耶律大石的隐忍与讥讽。那不是退却,而是明晃晃的一记耳光,狠狠扇在种师道的脸上。

“好!”种师道深吸一口气,脸上惊疑与不安倏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威严。他猛然挥臂,自上而下,在空中划出一个沉雄有力的弧线,声如雷霆:“辽军溃逃!我军成功夺取白河沟!全军将士——进营休整!待整顿既毕,随我挥师北上,收复幽州十六州!”声震如雷,铁甲轰鸣,大军山呼海应,声浪冲天,直震得旌旗猎猎,风云变色。

种师道的目光重新锐利,深邃如刃。他心底冷冷一笑,似在嘲讽耶律大石的退避:“一个懂得进退的耶律大石,的确可怕。可若你真甘于逃跑,那便不值一提!耶律大石啊耶律大石,你这一生注定要走一条荆棘遍布、铁血淬炼的道路。但记住——老夫能败你一次,就能败你百次!只要老夫尚在人世,你与大辽铁骑,便休想南进半步!”

大军轰然开拔,铁甲如潮,踏入辽军营地。箭楼之上,那面森冷的狼头旗缓缓降下,被随手抛落在泥地。顷刻间,千人践踏,万人碾压,曾经象征辽国威势的金丝银线,转眼成了尘埃中一块破布。而随着一声号角,大宋的纛旗冉冉升起。旗面庄严肃穆,不怒自威,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俯瞰着每一名将士。无数人驻足凝视,双眸滚烫,或热泪盈眶,或默然拱手,无声行礼。那一刻,铁血征人心中涌起的,是家国重得的荣光。四方斥候早已散开,严守关道与隘口,谨防余敌。营盘之内,炊烟再起,喷香的肉羹与焦黄的炊饼很快充实了饥肠辘辘的将士。疲惫的身心,在热食与火堆中渐渐温暖。

中军大帐内,烛影摇曳。种师道揉了揉眉心,缓缓拿起案几上的军情文书。纸上墨迹尚未全干,他俯身轻吹一口气,再细细重读。眉头微皱,笔尖顿起,斟酌片刻,又删去几字。直至字句圆融,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誊抄一遍。

“来人。”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亲兵闻声立至案前。“将此信快马加鞭,送到中军大营,呈于童中书。”“诺!”亲兵接令而去。

帐中重归静寂。种师道放下笔,端起一旁的凉茶抿了一口,苦意泛上舌尖。他轻轻摇头,低低自嘲:“对付童中书,真比打仗还累……”话音未落,一双冰冷的小手已轻轻覆上他的额头。指尖或轻或重,在眉心与穴道间细细按压。那压抑的疲惫,似乎在这一瞬间被驱散了几分。

种师道微微一笑,抬眼望去。只见欧阳林、秦岳、岳飞三人并肩立于案前,神情肃然。而他最亲近的侄女秦梓苏,则静静站在身后,眸光温润,为他拂去如影随形的疲倦,带来一丝久违的轻松。

三日之后,中军方才姗姗来迟。童贯端坐在那顶描金雕凤的轿辇之中,前呼后拥,声势炫目。白河沟的肃杀早已被刻意洗去。种师道命人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一条猩红毡布自三里开外直铺至帅帐之前。鼓乐震天,西路大军列阵两侧。那一身身铁甲仍带着刀砍箭痕,却被擦拭得锃亮发光。吹鼓手敲敲打打,节奏热闹,竟不知哪位巧手,还用战场残余的碎布编成绢花,簇簇缀满,硬生生把这片血与火的白河沟装点成花团锦簇。种师道一身全甲,威风凛凛,立于阵前。他身旁,欧阳林、秦岳、秦梓苏、岳飞等人肃然而立。大军列队森然,齐齐拱手,恭迎童中书的降临。

大轿停下,尘土飞扬。童贯矜持地从轿中走下,眼神扫过那残破的盔甲,擦拭不掉的隐隐的血腥和冰冷的杀意从将士的身上缓缓涌来,连带着四周的牲口味,草料味,混合着挥之不去的汗腥,扑面而至。童贯眉头微微一皱,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方早已用冰片、麝香熏好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捂住口鼻。踮着脚尖,挺着肥硕的身体,颌下几根黑须轻轻晃动,脸上堆起一抹笑意,眯眼望向种师道,笑道:“彝叔,打的漂亮,我们进帐说吧。”

说罢,童贯一把拉过种师道,笑语殷殷,却径直当先走入那肃穆的中军大帐。他大步走到帅案之后,毫不迟疑地落座,好整以暇地环顾四周,目光停在墙上的堪舆图与案上的伤亡报表之上,嘴角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欧阳林与秦梓苏亲自奉上香茶,俯身退下,规规矩矩地与秦岳、岳飞一同肃立在种师道身后。帐内一时间分列森然,气氛沉重。童贯的义子童朗负手而立,冷冷盯着秦岳。那日比武落败留下的伤口仿佛又在此刻隐隐作疼,每一次刺痛,都似在心底刻下一道耻辱的烙印。感受到秦岳的目光望来,他心中一慌,不自觉地移开眼神,垂下头去。然而在低首的刹那,童朗眼底闪过一抹阴狠,心中暗暗发誓:此仇不共戴天。待回营后,必撺掇干爹,请亲王府出手,将此人永绝于世!

种师道不慌不忙,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放下后静静凝视自己那双布满纹路的手掌,仿佛要数清上面每一道沟壑。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沐然,一阵微风吹过,微微挑起帅帘,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童贯放下手中的阵亡名录,随即“啪”地一拍帅案,声色俱厉,指着种师道厉声喝道::“彝叔,你可知罪!” 话音未落,他已快步绕出帅案,俯身逼近种师道,声音压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怒声说道:“抢了我的木材,说好给我的弩机呢?如今仗打完了,许我的东西在哪!” 说着,他指节轻轻敲击案几,面上神色骤然一变,收起怒容,换上一抹似笑非笑的和声语调,语气中带着诱惑:““我已看了战报——弩机损失不小。彝叔,总不能让我血本无归,什么都捞不到吧?若真如此,这可不好跟我这个中书交代呀……”

种师道毫不在意童贯的雷霆之怒,脸上反倒浮起一抹意味莫测的微笑。那笑容看似谦恭,实则像市井中最精明的老商贾,手握奇货,待价而沽。“大人劳苦功高,督战粮草,末将方能大获全胜,一举收复白河沟。”他说得声情并茂,口中称谢,眼底却冷光一闪。随即压低声线,嘿嘿一笑,笑容狡黠如老狐狸:“末将怎敢忘?早就打算把新造弩机奉上。只因战事紧急,才行权宜之计。”

说着他话锋一转,轻轻的拍了拍手,岳飞和秦岳两个人快步走进后帐之中,不多时就抬出了一个硕大的木箱,轻轻的放到童贯面前。种师道亲自上前,将箱盖揭开一条缝。霎时间,整座大帐仿佛被金光照亮,珠宝流光溢彩,刺得人眼睛几乎睁不开。童贯不由自主地眯起眼,屏住呼吸。“这些弩机又笨又重,就留在西路军中吧。”种师道语气陡然一冷,随即又转柔,笑容可掬,“至于这几箱辽军辎重里的珠宝,末将斗胆孝敬大人,以表心意。”

说到这里,种师道神神秘秘地从袖口中抽出一卷奏章,当着童贯的面,缓缓展开。“请大人过目。”只见纸上龙飞凤舞,记述着这场大捷的始末。字里行间,把童中书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一声令下,千军万马摧枯拉朽;筹粮调度,如运筹帷幄之间;若非童贯英明神武,此役焉能如此大获全胜?至于种师道本人,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马前卒,战阵中奔走听命而已。末尾更有一段:“金国难信,辽国将亡。臣恳请官家,继续命童中书监军,俾我军挥师北上,早收幽燕十六州。”种师道嘿嘿笑着,先拱手道:“中书大人,方才那几箱珠宝,不过是赔礼。”说着,他轻轻抖了抖手中的奏章,眉眼间尽是狡黠,“而这份奏章,才是末将孝敬您老人家的厚礼。彝叔只会打仗,不懂贪功。泼天的富贵,皆是大人的。只是还望大人在官家面前替小辈美言几句,好让我这莽夫……再过过打仗的瘾!”

童贯听罢,心头翻涌,竟是又惊又喜。喜得是——种师道如此识趣,平白奉上几箱珠宝,又写下一份将天大功劳尽数推到自己身上的奏章;惊得是——这番言辞却与自己与蔡太师一贯的主张大相径庭,若是递上去,未必不会引来嫌隙。他手中捏着奏章,目光在那堆金灿灿的珠宝与案前的种师道之间来回游移,一时竟呆立不语。种师道却不急不躁,神色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只是端起茶盏,仰头大大地饮了一口,茶香氤氲之间,眼神深邃如古井。他心里清楚:蔡京、童贯之流不除,官家又只醉心于花鸟诗画,自己这些武将无论立下何等战功,终究难有出头之日。但猎网已张,香饵既下,至于鱼不上钩,已非人力所能及,只能听天由命。

童贯沉吟良久,心潮起伏。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终究还是咬紧牙关,心底暗道:他童贯,也该有自己的追求!不说能成赵高,赵车府令,哪怕能做个高力士般的权臣,也是好的。

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奏章,目光贪婪而决绝。终于挤出笑容,抚掌道:“彝叔,可人呀!此事——杂家办了!”说罢,他轻轻招手,命心腹将奏章匆匆送走。

——旬日之后。

童贯满面堆笑而来,然而笑中带苦。坐定之后,他叹了口气,对种师道低声道:“彝叔,你别怪我。官家有旨:此事到此为止。你我二人……班师回朝,自有封赏。”言辞客气,语气却冰冷无情。

闻听此言,种师道心头一震,随即长叹一声。何尝不知?自己手握重兵,远在塞外,早已触动了官家的忌惮。如今能安然回朝,已是天恩垂怜。至于收复幽燕的宏愿,不过痴心妄想,终究天意难违。

他缓缓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目光沉定,神色却无比平静。“好!”他低沉开口,却是透出淡淡的苦涩,“彝叔奉旨,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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